柜子里空蕩蕩,除了幾件舊褂子,啥也沒有。
「毛衣呢?」沈母聲音沉下來,盯著她兒子。
沈智文額頭冒汗,話都說不利索:「廠里忙……娟兒她、她身子不得勁……」
「胡唚!」
沈母猛地打斷,指著我還勾著線的手,「娟兒這手閒過?咋回事?」
我放下棉紗。
一五一十地把沈智文對女知青的關愛說清楚。
沒有添油加醋。
沈父氣得臉鐵青,抄起掃帚就打:「我打死你個混帳東西!」
院子裡頓時雞飛狗跳。
沈母抱著我掉眼淚,罵兒子沒良心。
我拍拍她的背:「媽,彆氣壞身子。」
能留到現在。
一方面,是我和沈智文之間真的愛過。
一方面,也是相對二老有個交代。
這事一鬧。
沈智文和蘇曉蘭那點事兒,左鄰右舍沒有不知道的。
沈智文越發沉默。
看我的眼神複雜,像是有話,可我懶得聽了。
12
我白天去集市。
晚上點燈熬油地做活,手裡的錢漸漸厚實起來。
心裡那個離開的念頭。
像種子見了雨,一天天破土發芽。
一個月後,我覺得是時候了。
沈智文下班,臉上有點喜色,像是廠里有了啥好事。
他沒來得及開口,我把那張疊得方正的離婚申請書,放在了炕桌上。
「沈智文,我們離了吧。」
他臉上的笑瞬間凍住,愣愣地看著那張紙。
「離……離婚?」
他聲音發乾,「娟兒,就因為蘇曉蘭?我保證……」
我截住他的話,「咱倆過不到一塊去了,感情沒了,強綁著都難受。」
「怎麼就沒感情了?」
他急了,上來抓我胳膊,「我知道我錯了!我改!以後工資全交給你,我再也不搭理蘇曉蘭!廠里有個去省城學習的機會,領導看重我,回來就能升……娟兒,你別鬧,往後都是好日子!」
他眼裡有恐慌,有哀求。
這些都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可我看著,只覺得累。
「太晚了。」我抽回手,「我不是鬧。我定了。」
「我不離!」
他吼起來,把紙揉成一團,轉手填進灶坑裡。
「隨你。」
我轉身收拾幾件衣服,塞進布包,「你不簽,我明天就搬出去,到時候等法院判。」
那晚,他在門外抽了一宿煙。
我在屋裡。
反鎖了門,睡得很沉。
13
天剛蒙蒙亮。
我就起來了。
灶膛里的紙灰已經冷透,像我和沈智文的關係。
我把幾件貼身衣服和那個裝錢的布包收拾利索。
想了想,又把那幾尺水紅色的確良布也塞了進去。
這顏色,或許能做件罩衫,幹活時穿。
沈智文靠在院門框上。
眼下一片青黑,腳邊一堆煙頭。
他看見我出來,啞著嗓子:「娟兒,非得這樣嗎?我……我昨晚想了一宿,是我混帳,我……」
我打斷他,「鍋里有粥,鹹菜在罈子里,我走了。」
「你去哪兒?」
他猛地站直,想攔又不敢伸手。
「總有地方去。」
我側身從他旁邊走過,沒回頭。
初冬的風刮在臉上,有點刺刺的疼。
心裡卻像搬開了一塊壓了太久的大石頭,雖然空落,但喘氣是順暢的。
我先去了李嬸家。
李嬸見我提著包袱,什麼都明白了。
紅著眼圈把我拉進屋,「苦了你了,孩子,先在我這兒住下,別的慢慢說。」
我搖搖頭,「嬸子,不了,給你添麻煩。我租了河邊那個放雜物的舊房子,收拾一下能住。」
那房子破,但便宜。
重要的是,離集市近。
李嬸嘆口氣,沒再勸。
幫我又重新寫了一張離婚申請。
從柜子里摸出兩個雞蛋塞我手裡。
「拿著,早上墊墊。有啥難處,一定跟嬸子說。」
14
我在河邊那間破舊但便宜的小屋安了家。
白天去集市擺攤,晚上點燈織活。
鬧離婚的事很快傳開。
有人同情,也有人看笑話,但我顧不上這些。
我得活下去。
我的手藝好,東西實在,慢慢攢下了口碑。
不僅賣毛衣手套,還進了些零碎布頭、針線紐扣。
又添置了一台舊縫紉機,接些縫補和做簡單衣服的活兒。
沈智文打聽到了我的住處。
在一個我沒準備的日子,推開了我的房門。
看見我那一刻。
他呆住了。
眼裡滿是不忍,「娟兒,你的手都裂了。」
他想伸手碰,被我躲開了。
「娟兒,跟我回去吧,這地方哪是人住的?又潮又冷……」
他環顧這間四處漏風的雜物房,聲音艱澀。
「家裡……暖和。」
我繼續勾著手裡那副勞保手套,線是粗棉紗,勾得快,賣得也快。
「不用,這裡清靜。
「再說,蘇同志身子弱,暖和的地方,她去了才不受罪。」
他的臉色一白。
「我跟她……沒什麼了!真的!自從你走後,我……我沒再單獨見過她!」
這話,我信不信都無關緊要。
我把勾好的手套放在一旁,又開始下一隻。
「沒事就回吧,我這兒活多,沒空招待。」
他沒動,從懷裡摸出個小鐵盒,是蛤蜊油。
「這個……你擦擦手。」
我看著那盒蛤蜊油,沒接。
以前冬天,我的手也會裂,他從未注意過。
如今注意到了,東西送到了。
卻好像隔了一層什麼,再也暖不到心裡。
「供銷社有賣,我需要會自己買。」
我語氣平淡。
沈智文的手僵在半空。
最終把蛤蜊油放在炕沿上。
他沒立刻走,就站在那裡。
看著我在煤油燈下飛針走線,影子在斑駁的牆上晃動。
屋裡只有棉紗摩擦的細微聲響和他沉重的呼吸。
「廠里……去省城學習的名額定了。」
他忽然說,聲音很低,「不是我。」
我動作沒停,「哦」了一聲。
在我意料之中。
他為了蘇曉蘭,鬧得家屬院人盡皆知。
連我的工作都頂了去,領導怎麼會把這種代表廠里形象的機會給他。
「王主任找我談話了,他說……讓我注意生活作風。」
我停了手,抬眼看他。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頹唐和慌亂。
他一直以為自己那點事做得隱蔽。
或者即便被人知道,也只是心善幫襯。
直到影響到前途,才真正知道疼。
我問他:「蘇曉蘭呢?她知道你因為她,升不了了嗎?」
沈智文眼神躲閃,「她……她最近也挺難,廠里風言風語……」
我幾乎要笑出來。
重新拿起鉤針,「你走吧。」
15
那之後,沈智文隔三差五就來。
有時提一點食堂打的肉菜,有時是幾個蘋果。
東西我都原封不動地讓他拿回去。
他不在的時候,我就把東西放在門口,等他下次來取。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東西越來越複雜。
有悔,有痛。
也有遲來的挽回。
「娟兒,離婚申請……我簽。」
他終於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傍晚開了口,聲音啞得厲害。
我從炕櫃里拿出李嬸幫忙重新寫好的申請書。
他接過去,手指抖得厲害。
看了很久,才從口袋裡掏出筆,在那上面簽下了名字。
他把申請書遞還給我時,眼眶是紅的。
「娟兒,我對不住你。」
我沒說話,把申請書仔細收好。
辦手續那天,很平靜。
從街道辦事處出來,天陰沉著。
沈智文跟在我身後,欲言又止。
「以後……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他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
直到開了集市,我才知道,沈智文為什麼莫名其妙地說,對不住我。
原來是被人把他和蘇曉蘭堵在了屋裡。
這點事。
鬧的滿城風雨。
這下別說升遷了,聽說沈智文的工作也危危可及。
聽到這些時。
我笑了笑,手裡的活計沒聽。
李嬸常來看我,有時帶把青菜,有時捎點廠里發的勞保糖。
她告訴我,沈智文和蘇曉蘭到底沒成。
「蘇曉蘭那姑娘,心氣高著呢。」
李嬸撇撇嘴,「看沈智文升遷無望,在廠里也壞了名聲,還能跟他?聽說最近跟公社一個幹事的侄子走得近。」
我聽著, 心裡沒什麼波瀾。
他們如何, 早已與我無關。
有一天, 我正在攤前給客人比劃毛衣尺寸。
忽然看見沈智文站在不遠處的街角, 怔怔地望著我這邊。
他瘦了很多, 穿著半舊的工裝。
我移開目光, 繼續和客人說話。
他站了一會兒, 默默轉身走了。
後來。
我聽零星的消息說, 蘇曉蘭到底還是想辦法調走了, 去了哪裡沒人清楚。
沈智文則一直單著,雖然沒有下崗, 但廠里效益漸漸不如從前,他過得似乎並不如意。
我把這些當作耳旁風,吹過就散了。
我的心思,全在怎麼把我的小生意做大一點上。
我注意到集市上賣成衣的少,多是賣布料的。
我琢磨著,能不能進些便宜的的確良布,做成成衣賣。
我手藝不差, 李嬸也願意指點我剪裁。
第一次用那水紅色的確良布做了件罩衫, 掛在攤子上, 當天就賣掉了。
這給了我信心。
我用攢下的錢, 咬牙去批了些布回來,照著流行的樣子,做了幾件襯衫和褲子。
一開始賣得慢。
我不急, 耐心等著。
漸漸地, 有人覺得比去供銷社買划算, 樣子也不差。
回頭客多了起來。
夏天到來前,我甚至試著做了兩條裙子, 也很快賣了出去。
日子飛快。
我的小攤變成了固定的攤位。
後來甚至租下了集市口一個很小的門面。
雖然只有幾平米, 但至少不用再風吹日曬。
我給自己做了塊簡單的木頭牌子。
請隔壁修自行車的王師傅用油漆寫了兩個字:
「娟記」。
16
冬天來臨的時候。
我已經不用再靠勾手套維持生計。
娟記成衣鋪在附近幾個廠區家屬院裡有了點小名氣。
我的手因為長期握剪刀和熨斗, 依然有薄繭,但不再像以前那樣滿是裂口。
我給自己做了件厚實的藏藍色棉襖, 暖和, 也利索。
臘⽉里,生意格外好。
有人掀開厚厚的棉⻔簾進來, 帶進一股寒⽓。
「歡迎看看,需要什麼……」
我抬起頭, 話音頓住了。
進來的是沈智文。
他比上次見時更顯蒼⽼了些,鬢⻆竟然有了幾根⽩發。
他看著我店⾥掛著的各式成衣, 眼神⾥有震驚, 也有顯而易⻅的窘迫。
「娟兒……」他張了張嘴,聲⾳乾澀。
「有事嗎?」
他侷促地搓著⼿,「我……我就是路過, 看看。」
他沉默了。
店裡只有爐⼦上水壺滋滋的響聲。
「沒什麼事的話,我這邊還要忙。」
我拿起一件需要鎖扣眼的⾐服, 下了逐客令。
沈智文眼神徹底黯了下去。
他的嘴唇動了動, 最終什麼也沒說。
轉⾝,掀開⻔簾。
佝僂著背⾛進了凜冽的寒風⾥。
我低下頭, 繼續專注手裡的⾐裳。
扣眼鎖得細密。
一針⼀線,縫進去的是我的⽇⼦。
爐⽕噼啪輕響。
小小的店鋪里,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