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手勁很大,一把將我扯下。
我的肚子很大,重心不穩,硬生生摔在人行道上。
小腹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
我疼得蜷縮起來,冷汗瞬間浸透後背,聲音發顫地對路人喊:
「麻煩……麻煩幫我打個 120,我肚子疼得厲害……」
媽媽見狀也慌了,但轉瞬換上泫然欲泣的模樣,對著圍過來的路人連連擺手:
「我不是故意的!」
她眼圈一紅,聲音哽咽著抹起了眼淚。
「我就是想勸她省點錢,女兒懷孕了脾氣倔,一拉她就摔了,我哪敢害自己的親外孫啊!」
她拍著大腿,哭腔越來越重,刻意放大了委屈:
「我命怎麼這麼苦啊!辛苦把女兒拉扯大,她結婚了就忘了本。」
「花錢大手大腳不說,勸兩句還落得個故意推她的名聲!我也是為了她好啊……」
見她還在唱戲,的士司機看不下去:
「大媽,趕緊扶你女兒上車,晚了要出事。」
媽媽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你好心,待會弄髒你的車子,可別訛詐我。」
她朝著我絮絮叨叨,壓低聲音:
「長得好看就是不一樣,阿貓阿狗都搶著幫你出頭。」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
危急關頭,連陌生人都擔心我會出事。
唯獨親媽,大庭廣眾之下,赤裸裸地背刺。
9
到了醫院,醫生嚴肅地說:
「孕婦摔倒有輕微宮縮,胎兒心率波動,必須留院觀察,避免出現流產風險。」
我還沒從腹痛中緩過勁來。
媽媽拔高聲音,指著醫生,語氣滿是不屑:
「訛人!當年我懷著女兒爬上爬下修屋頂、挑水澆地,摔了都沒人管,不也順順利利生下來了?」
「現在的醫院想騙錢,一點小磕碰就說影響胎兒,沒天理!」
醫生耐著性子解釋,如今的孕期護理和以前不一樣。
媽媽根本聽不進去,轉頭瞪著我:
「懷個孕而已,摔一跤還要住院?」
「我看你就是被阿錚慣壞了,一點苦都吃不了,故意折騰人!」
見我無動於衷,她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小俞,別怪媽計較。」
「以前家裡窮,媽媽養大你不容易,日子好了也要居安思危。」
來了,來了。
又是熟悉的那一套。
無非翻來覆去說她一個人拉扯我有多辛苦,讓我永遠記著這份恩,一輩子聽她的話。
我真的很懂事,把這話刻在了心裡。
天氣炎熱,一根冰棍捨不得買,就怕多花一分錢。
不爭氣的淚水從眼角流出。
見我示弱。
媽媽大概覺得,我會像以往一樣妥協。
「這才對,趕緊收拾回去,我給你燉雞湯。」
我從未想過,口蜜腹劍這個詞,會用在親媽身上。
心是一點點死掉的。
我決定遵從內心的意願,不再低頭。
「不能出院!」
聽見我拒絕,媽媽氣得差點失聲:
「你……你說什麼?」
我擦乾眼淚:
「我已經發信息給婆婆,她在趕來的路上,讓我轉到 VIP 病房住幾天。」
媽媽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親家母很忙的,為了這點小事,你非要打擾她?」
「阿錚說過,我懷孕是全家的大事。」
這是我第一次直白地反駁。
她被噎得說不出話。
10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婆婆走了進來,面帶焦急,卻保持著溫和的儀態:
「俞俞,感覺怎麼樣?肚子還難受嗎?」
「我問過醫生,輕微宮縮不用太緊張,安心養著就好。」
沒等我回答。
她對著從小帶大聞錚的阿姨叮囑,聲音溫潤舒緩,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沉穩:
「張姐,麻煩多盯著點。俞俞喝水、翻身,及時搭把手,有任何情況馬上叫醫生。」
婆婆和我媽寒暄了幾句。
前者表情淡淡,沒有過分熟絡;
後者過分恭維,甚至帶著點討好。
腦海中莫名想到一句話:
判斷一個人如何,不要看她的外表和言語,得看她的行為。
等婆婆去辦手續、護工阿姨出去拿東西。
媽媽立刻湊了過來,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壓抑的怒火:
「江俞你行啊!故意的是吧?」
「我人就在這兒,你非要讓你婆婆請什麼阿姨?還住 VIP 病房!」
「她一個大學教授,本來就瞧不上咱們家。」
「你這不是故意讓她看我的笑話,打我的臉?顯得我這個親媽不疼你、照顧不好你?」
我靠在床頭沒吭聲。
她越說越激動:
「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媽?就這麼盼著我難堪?我看你就是被婆家捧得忘本了,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難聽的話,進了耳,入了心。
我閉了閉眼。
從前還會為她的指責難過,解釋半天。
跳出局中人的身份。
才發現她的表演如此拙劣。
11
次日清晨,我睡得迷迷糊糊。
聞錚風塵僕僕衝進病房,眼底滿是紅血絲,一看就是連夜趕路。
他快步走到床邊,聲音沙啞,滿是心疼:
「俞俞,對不起,我來晚了。項目我交給同事接手了,往後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我鼻子一酸。
還沒來得及說話。
送早餐的媽媽,突然像被點燃的炮仗。
她甚至顧不得聞錚在場,眼底的嫉妒幾乎化作火焰。
「江俞!你可真有本事!阿錚那麼重要的項目,說推就推了!」
「為了自己舒坦,妨礙男人的前途!知道這個項目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嗎?真是個掃把星!」
聞錚的神情瞬間冷了下來。
從初次見丈母娘到現在,他從未見過她猙獰的一面。
媽媽越說越激動,眼神里的怨毒和不甘交織在一起。
「男人該以事業為重,你倒好,懷個孕摔一跤就驚天動地,非要拉著他守著你!」
「我當年懷你時,你爸外出忙工作,我再難再累都沒敢耽誤他一點事,你怎麼這麼自私!」
聞錚緊緊握住我的手,轉頭看向媽媽,語氣平靜卻帶著堅定:
「岳母,我賺錢是為了給俞俞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在她身上,沒有大小事之分。能讓我老婆舒心,比什麼都值。」
大學認識聞錚時,我就知道他家境不錯。
他喜歡上我的品學兼優、勤奮向上、性格溫和。
「俞俞,我承認對你一見鍾情。」
「你長得非常漂亮,可接觸後,才發現那是你最不值得一提的優點。」
我掙扎了很久,才答應跟聞錚在一起。
我喜歡他,不僅因為他對我好。
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沒娶到門當戶對的姑娘,為此,費了不少心思讓公婆喜歡我,成為我的底氣。
是自幼築起的自卑之牆禁錮了我。
是時候破開了。
12
看著媽媽近乎扭曲的面容。
我深吸一口氣,直視她的眼睛。
「媽,別指責阿錚!」
「當年你沒妨礙爸的前途,事事以他為先,他不照樣出軌了?」
「對老婆孩子不管不顧,把外面的人寵上天。你的逆來順受,除了讓他更有資本揮霍、更看不起我們,還有什麼?」
媽媽像是被踩中逆鱗,尖銳得刺耳:
「閉嘴!不准你這麼說你爸!」
「男人難免有應酬,那些都是謠言!別聽外人瞎嚼舌根,在阿錚面前胡說八道,丟全家的臉!」
「女人啊,終究得靠娘家撐腰,你爸就是最硬的靠山,怎能說他壞話?」
她對我爸余情未了。
總說家醜不可外揚。
不許我告訴聞錚,我爸早在離婚前,家外有家。
她說他壞話可以。
我不行。
就很雙標。
媽媽走到聞錚身邊,帶著幾分討好和煽情:
「阿錚,別聽俞俞胡言亂語。當年要不是她爸撐著這個家,我根本養不活她。」
我緩緩坐直身體,反駁道:
「我上大學,他給過一分生活費嗎?為了湊學費,我白天上課,晚上端盤子,周末做家教。」
「大二急性闌尾炎住院,要交五千塊押金。我打電話讓你求他,你說他沒錢,是舍友湊錢給我辦的住院手續。」
「我受的罪,全是自己扛過來的,跟他沒有半分關係!」
媽媽嘴唇哆嗦著。
再也維持不住剛才的理直氣壯。
她看向阿錚,想讓他別信我。
可聞錚握著我的手更緊了。
眼底的心疼和憤怒毫不掩飾。
13
出院後,聞錚把工作挪到家裡。
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臨時出門,就讓張姨照顧。
媽媽想找機會跟我單獨說話,一直沒找到空隙。
這天下午,我一個人在睡午覺。
媽媽快步走進臥室,反手帶上門,聲音委屈:
「小俞,老實跟媽說,你是不是……怕我害你?」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我只是不想再摔一次,讓寶寶再經歷一次風險。」
這句話,像戳中了她的淚點。
媽媽往床邊一坐,雙手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我怎麼可能害你和我的外孫?」
她不吃不喝。
卻找遍了能說話的人訴苦。
舅舅說媽媽是刀子嘴豆腐心,人非常好,別犟嘴傷了她。
那可不。
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爸爸寄回來的錢,全讓媽媽給了舅舅一家。
大方的聖母,哪裡會不好?
表姨專程給我打電話:
「小時候家裡窮,你外公重男輕女,你媽吃不飽穿不暖,還總被打罵,從來沒人疼過她。後來嫁給你爸,原以為能有個依靠,誰知……」
「小俞,你要多體諒你媽。」
就是心疼我媽,我才被騙了那麼久。
第一次跟她說,我跟大學學長確定了關係。
她就拚命阻止,說城裡人高攀不起,勸我回老家考公。
我捨不得聞錚。
只好說分手了,留在大城市找工作,給她賺錢買裙子和包包。
她才同意。
到了結婚,忐忑地告訴媽媽。
回想起她的表情。
有憎恨、有厭惡,唯獨沒有祝福。
年少不經事,以為是自己的欺騙才讓媽媽憤怒。
看到那個帖子後,我想起了一個畫面:
逼仄的籠子裡,有一隻螃蟹想爬出去,底下的螃蟹就會把它拉下來。
她,仿佛就是那隻拽住我的螃蟹。
拚命阻止我走向幸福。
恰如現在,媽媽每天都在懺悔,解釋那天不是故意拽倒我。
但她召集了討伐大軍。
親戚說和的電話一個接一個。
教導主任般的訓斥一條接一條。
讓我的孕晚期不得安生。
14
聞錚「沒收」了我的手機。
媽媽不敢讓親戚把火撒到他頭上,消停了一陣。
我如願生下白白胖胖的寶寶,小名舟舟。
他很健康。
聞錚愛不釋手,成天抱著,喜笑顏開:
「我兒子的眼睛、鼻子、臉蛋像媽媽,真好看!」
婆婆也很歡喜。
剛出院,就把我接到隔壁的月子中心。
媽媽眼底的酸意,徹底掩蓋不住。
「不就是生了個兒子嗎?瞧把你公婆高興的,仿佛天下就聞家有孫子似的。」
「住這麼貴的地方,真是金貴得很。」
「想當年我生你,剛生完第二天就下床給你爸做飯,哪有這待遇?」
我以為會難過。
但沒有。
過去牽絆著我情緒的,是鑿刻在心間的母女情。
直到意識到,世上不是所有媽媽都愛女兒。
我放下執念。
不去求她的愛。
那些妒忌、酸意、咒罵,仿佛成了過眼雲煙。
15
月子中心的午後格外安靜。
我喂完奶,聞錚去樓下取公婆送來的補品。
護士臨時被支去拿育兒手冊。
只剩我和熟睡的孩子。
迷迷糊糊間,我聽見門被輕輕推開又關上的聲響,以為是護工回來,沒太在意。
直到聞錚慌張地問護士:
「你沒帶舟舟去洗澡,他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