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對面的,竟然是周建國。
16
他瘦了很多。
曾經清俊的臉上有了風霜的痕跡。
眼睛裡複雜的情緒。。
窘迫、驚訝,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茫然。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應該和林曼麗在國外過著優渥的生活嗎?
我們就隔著一條車來車往的馬路,靜靜地對視著。
幾年的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被壓縮、凝固。
最終,是他先動了。
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步步穿過馬路,向我走來。
站在我面前,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姜素心……真的是你?」
17
「是我。」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繼續手上的動作。
鑰匙在鎖孔里又擰了半圈,確認門已鎖好,然後才轉過身,正面看向他。
離得近了,更能看清他的狼狽。
西裝是廉價的化纖料子。
肩線塌著,袖口磨損,領帶歪斜地掛著。
曾經那種作為知識分子的清高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生活磋磨後的困頓。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下意識地問出了和我心中一樣的疑問。
我微微揚了揚下巴。
指向身後那塊招牌,「在這裡開店,做點小生意。」
周建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塊牌匾上。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哽住。
一陣難堪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最終,他找到了一個不那麼突兀的藉口。
指了指我鎖上的店門,侷促的懇求:
「我……我剛到這邊,人生地不熟,身上……也沒多少錢了。你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一坐?喝口水也行。」
我看著他。
這個曾經親手將我推開男人。
如今像個走投無路的旅人,站在我的店外祈求一點基本的善意。
心裡五味雜陳。
有瞬間的快意,有荒謬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疏離。
目光掃過他緊握著舊公文包的手。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片刻後,我點了點頭。
「前面路口有家糖水鋪,還沒關門。」
18
糖水鋪里燈光昏黃。
吊扇吱呀呀地轉著。
我們要了兩碗最便宜的綠豆沙,對坐在一張油膩的小方桌兩邊。
周建國低著頭,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的綠豆。
久久沒有開口。
我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坐著。
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時間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在我身上深刻。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
他坐在我家那張破舊飯桌旁,談論著圖紙和數據時,眼裡是有光的。
而現在,那光熄滅了。
「我……我和林曼麗,離婚了。」
他終於打破了沉默,沒有看我,仿佛這句話是對著那碗綠豆沙說的。
我輕輕「嗯」了一聲。
並不意外。
從他這副模樣,不難猜出這個結果。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激動。
「你就不問為什麼?你不是應該……應該覺得我活該嗎?」
我看著他,眼神平靜。
「那是你們的事。」
他突然頹然靠向椅背。
露出一抹自嘲的慘笑:
「是啊,與你無關了……是我活該,是我當初鬼迷心竅……」
接下來。
在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拼湊出了他這幾年的經歷。
19
他和林曼麗結婚後,順利出國。
起初確實過了一段風光日子。
林曼麗的家族安排他進了一所大學做研究員。
生活優渥。
但好景不長。
林曼麗大小姐脾氣日盛,兩人性格觀念差異巨大,爭吵不斷。
更關鍵的是,林曼麗的父親在家族生意中逐漸失勢。
答應給他的資源和支持大多落了空。
他在國外的研究所里並不得志,語言和文化隔閡讓他難以融入,林曼麗也對他日漸冷淡輕視。
「她從來就沒真正看得起我……」
周建國灌了一口冰涼的糖水,眼圈紅,「在她和她家人眼裡,我始終是個可以利用也可以丟棄的棋子,是個……攀高枝的窮小子。」
他說這話時,語氣里的屈辱如此真切。
讓我幾乎要產生一絲同情,但旋即又壓了下去。
後來,林曼麗遇到了另一個更能給她家族帶來利益的男人。
便毫不猶豫地提出離婚。
周建國在國外舉目無親,簽證也即將到期,只能黯然回國。
他曾試圖聯繫原來的研究所。
但物是人非,他離開多年,專業也已生疏。
加上當初為了離婚和林曼麗結合鬧出的一些風聲。
所里態度冷淡。
他四處碰壁,帶出去的錢也所剩無幾,最後聽人說南方機會多,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了鵬城,沒想到……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他抬起頭,目光複雜,「你……你過得還好嗎?」
20
「我過得很好。」
我的平靜和肯定,似乎讓他更加無所適從。
他打量著我,似乎想從我身上找出勉強偽裝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我穿著簡單的棉布裙,素麵朝天,因為常年勞作,手有些粗糙,但我的脊背挺直,眼神清亮。
有一種他從未在我身上見過的沉穩和力量。
「那店……是你一個人開的?」他遲疑地問。
「是。」
「不容易吧?」
「還好,比指望別人省心。」我淡淡地說,沒有刻意諷刺,卻讓他瞬間漲紅了臉。
他低下頭,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碗里的綠豆沙已經見了底。
「姜素心……」
他再次開口,聲音艱澀,「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很可笑,也很無恥……但我……我真的很後悔。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被豬油蒙了心,看不到你的好……如果……如果當初……」
「沒有如果。」我打斷他,「周建國,路是自己選的。你選了林曼麗,選了出國,我選了離開,選了來這裡。我們早就兩清了。」
他像是被抽乾了力氣,肩膀垮了下去。
「是啊……兩清了……」
我站起身。
掏出幾張零錢放在桌上,付了糖水錢。
「時候不早了,我明天還要開門,你……自己保重。」
說完,我轉身就要離開。
「姜素心!」
他急忙叫住我,臉上帶著乞求。
「我……我剛來,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身上……你能不能……先借我點錢,或者,告訴我哪裡能找到便宜的住處?」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曾經那個生怕我影響他前程的男人,此刻卻為了最基本的食宿向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人求助。
沉默了幾秒鐘。
理智告訴我應該徹底劃清界限。
但內心深處殘存的一絲憐憫,讓我無法完全硬起心腸。
畢竟,我們曾共同生活五年。
畢竟,他曾是那個走進我筒子樓、讓蓬蓽生輝的青年。
我從錢包里拿出普通工人半月工資的一疊鈔票,放在桌上。
「這些錢你拿著,應應急,往前走過兩個路口,右拐有個勞務市場門口,晚上有很多等活乾的人,那裡附近有便宜的大通鋪和招工信息。鵬城機會是多,但也要腳踏實地,肯吃苦才行。」
我沒有再說更多。
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徑直走出了糖水鋪,將那個落魄的身影留在了身後的夜色里。
夜風拂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重逢帶來的波瀾正在慢慢平息。
我知道,我和周建國的故事,在幾年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21
之後的日子,我依舊忙碌於我的小店。
一個傍晚。
我正給一件旗袍手工盤扣,門口的風鈴響了。
我抬頭,看見周建國站在那兒。
他換下了那身不合身的西裝,穿著一件普通的工裝夾克。
臉上雖然仍有倦色,但那股落魄的狼狽勁兒淡了些,手裡還提著一袋水果。
「我……我在勞務市場找了份工,在建築工地做資料員。」
他有些侷促,「剛發了一點薪水,路過……順便來看看。」
我沒說話,繼續手上的活計。
他默默地把水果放在門口的凳子上。
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此後,他隔三差五會來。
有時放下一盒點心,有時是幾本他覺得我可能用上的時裝書。
有時就是站一會兒,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比如「今天下雨, 你關店早點兒回去」。
或者「聽說東門市場布料降價了」。
我不接話,也不趕他, 只當他是透明的。
他送的東西,我原封不動地放在門口。
下次他來, 看見原樣的東西,眼神會黯一下。。
但再下次依舊會帶點什麼來。
直到有一天。
他喝得醉醺醺地跑來。
靠在門框上,眼圈通紅地看著我:「素心, 我知道你恨我……我活該!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我現在才知道, 當年你一個人來這兒,有多難……我每晚想起來,心裡跟刀割一樣……」
22
我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曾經那個連吃飯都要保持儀態的知識分子,如今也能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
「周建國,我不恨你。」
他愣住了, 紅腫的眼睛裡透出茫然。
我說:「恨一個人,太費心神了,我得琢磨生意,得想著怎麼把這條街上的新款都學會,沒那個閒工夫去恨一個早就沒關係的人。」
他張了張嘴,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
「你每次來,放下的東西,說的那些話, 其實沒必要, 你的愧疚,是你自己的事,不該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不是……我只是想彌補……」他喃喃著。
「彌補什麼?你覺得我現在缺什麼嗎?缺你這點東西,還是缺你這幾句後悔的話?」
我環顧了一下這間小小的鋪子。
架子上掛著我親手做的成衣, 雖然比不上大商場的華麗,但每一針每一線都紮實;記帳的本子上,這個月的收入又比上個月多了一些;枕頭底下壓著的存摺,上面的數字讓我睡得安穩。
這些, 都是我靠自己一點點掙來的。
「周建國,你看見門口那盆仙⼈掌了嗎?」
我指了指窗台。
他茫然地望過去。
那⾥擺著一盆蓬勃的仙⼈掌, 在夜⾊里綠得深沉。
「你當年說過, 變了心的⼈, 就像爛掉的菜葉子,不扔掉還留著幹啥?這話, 我後來覺得挺有道理。不過,爛掉的菜葉⼦扔掉就算了, 沒必要天天盯著垃圾桶看,更沒必要再把撿回來的爛葉子當個寶。」
他的臉瞬間變得慘⽩。
明白了我的意思。
對他而言,我曾是那棵可以隨意丟棄的菜葉⼦。
⽽如今他在我眼裡可能連爛葉子都不如。
只是我需要徹底清空的過去。
「你⾛吧, 以後別再來了,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什麼都強。」
周建國僵在原地、
嘴唇哆嗦著,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 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夜色里。
背影融入了巷口的黑暗中。
再也沒有回頭。
我關上門。
第二天,陽光依舊透過玻璃照進⼩店。
門口凳子上空空如也。
他沒有再出現。
日⼦⼀如往常, 忙碌⽽充實。
窗台上那盆仙⼈掌,悄然冒出了幾個花苞。
充滿生機,一如我如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