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纏綿病榻已久,身形枯瘦,像是一具披著龍袍的骷髏。
沈酌抵著禁軍走了兩步,徹底扯下孝子賢孫的偽裝,陰冷地望著老皇帝。
「給我讓開。」
老皇帝瞧著沈酌,抬手抵在嘴角,咳嗽著笑了兩聲,袖擺在空中搖搖晃晃。
「沈酌,我的好兒子,你出宮要去做什麼呢?
「難不成,真是去找那個陸少棠麼?
「我把沈墨從地牢救出來放出去,看他弄出一大番陣仗,還以為要幹什麼大事呢,沒想到就劫持了個陸少棠。
「那陸少棠有什麼好,一個閹人而已,不過是長了張好皮囊,你和你皇兄竟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一個兩個的都為他壞了大計。」
沈酌不回答,只冷冷地看著他,重複道:「給我讓開。」
「別找了。
「那天你抱著冷秋月離開後,他就和沈墨一起跳下了懸崖,懸崖下是條河,河水紅了一大片,不會活了。」
「閉嘴!」
沈酌怒吼一聲,一腳踹翻擋在他前面的禁軍,在其他禁軍反應過來沖向他時,他一個轉身奪過長刀,劈殺砍剁,像是地獄爬上來的惡鬼,招招鋒芒、刀刀見血,把這皇宮內院,生生殺成了修羅場。
冷秋月帶著人人來時,沈酌已經殺紅了眼,一身的血,分不清到底是禁軍的還是自己的。
他殺到皇帝面前,拿刀抵住他的脖頸。
老皇帝抬頭看著他,雖處在下風,可他龍威依舊。
篡位是篡位,弒父是弒父。
手刃生父的人是要被萬民唾罵、遺臭萬年的。
他賭沈酌不敢殺他。
可他不知道,沈酌已經瘋了。
史書工筆如何書寫他,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舉起卷了刃的長刀,毫無猶豫,一刀劈了下去,老皇帝還沒反應過來,頭顱已經滾到了地上。
鮮血在空中划過一道冒著熱氣的血痕,濺在沈酌的臉上。
染血的刀刃反出一道寒光,照亮他病態暴戾又死寂的雙眼。
13
沈酌策馬狂奔,來到我身死的懸崖下,從天亮找到天黑,又從天黑找到天亮。
沒能找到我的屍身,卻率先找到了沈墨的。
沈墨的屍體被衝到岸邊,野獸吃了大半,依稀能看到森然的骨架。
沈酌走上前,看著那具屍骨,不知道是聯想到了些什麼,背脊不可抑制地彎下去,嘔出了一口淤黑的血。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栽倒在地。
我衝過去抱他,虛無的雙手一遍遍地貫穿他的身體,卻是徒勞。
原來隔著生死,一切都是這樣無力。
我連一個擁抱也不能給他。
……
沈酌昏迷了很久,再醒來時,已是三天後的深夜。
他走出帳篷,踩著一地碎石月光,獨自走上懸崖。
夜間山風呼嘯、野獸哀嚎。
沈酌站在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靜默地看著下方,深不可見的谷底。
他臉色慘白、形神消瘦,仿佛萬念俱灰,只剩下一具軀殼。
我看著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只覺得天大地大,我的沈酌無處可依,可憐得讓人心碎。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太陽逐漸升起。
暖色的晨光和我的手交疊在一起,落在沈酌的臉上,和我一同撫慰他。
沈酌眸色一動,歪著腦袋蹭了蹭,神情一下子變得溫柔。
我幾乎以為,他看見我了。
可他的目光穿過我,望向谷底,張開雙臂,道:「少棠,河水很冷吧,我來陪你了。」
14
「沈酌!」
我跟著他一起跌下懸崖,一遍遍地去拉扯他,妄圖改變他必死的結局。
不知是否是蒼天憐見,在他快摔到水面時,我抱住了他,墊在了他的身下,減緩了衝擊。
冰涼渾濁的河水中,沈酌睜開眼,用一種近乎疼痛的注視,死死地盯著我。
我把他拽到岸上,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
「我把你從冷宮皇子一路扶持成太子,嘔心瀝血那麼多年,如今你回宮就能登基,卻偏偏要在這裡尋死,是想讓我死也死不安生嗎?」
他蒼白的臉上浮上紅印,像被拋棄的狼崽,可憐的、無助的、有帶著濃重的侵略性,緊緊地注視著我。
那雙赤紅的眼裡,參雜著鋪天蓋地的哀傷與驚喜,情緒濃郁得要將我淹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拋下我。」
他幾乎是爬過來,扯住我的衣角,輕輕晃了晃,姿態低進塵埃。
我低頭看著他,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猛地攥緊,痛得神魂都有些不穩,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刺激到了本就情緒崩潰的沈酌。
他猛地站起身,狠狠地抱住我,似乎要將我按進他的胸膛,融進他的血肉。
「少棠,我錯了。
「我怎麼能拿你去賭呢,我只有你啊。」
他語調亂得不成樣子,不停的認錯,反覆地說著他再也不敢了。
我看著他不停掉落地淚,只覺得每滴淚都是刀子,把我的心臟捅得血肉模糊。
「別哭了。」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讓他抬頭。
他哭得一塌糊塗,看向我的眼睛,卻是晶亮的,帶著失而復得的驚喜。
可我註定要讓他失望。
「沈酌,我已經死了。」
我將手放到陽光下,陽光穿過手掌,落在沈酌的眼裡,刺得他雙眼更紅。
「我不信,你明明就在這裡,我明明抱著你,你怎麼能說自己死了呢?
「我那天沒選你,你生氣了,所以才這樣騙我的,對不對?
「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最重要,你比冷秋月重要,比皇位重要,比這天下的一切都重要。
「你別不要我,別拋下我。
「你可憐可憐我,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他拉過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蹭著。
像是在祈求我的憐憫。
可我看看越來越透明的身體,又看看痛苦得不能自己的沈酌,只能輕聲嘆息。
「沈酌,你已經長大了,以後的路要自己走。
「回宮吧,做皇帝,做一個好皇帝,別讓我這麼多年的心血白費。」
他不停地搖頭,哭聲顫抖。
「可皇宮那麼冷,沒有你,我要怎麼活?」
我抬起他的頭,吻掉他眼尾的淚。
「別任性了。
「等你百年之後,我會來接你的。」
話音落下,我的魂魄徹底透明,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大概是塵緣已了,我沒有了在人間逗留的資格,鬼差從虛空中從朝我走來,給我戴上鐐銬,帶我離開。
離開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沈酌。
他依舊伏在地上,哭得背脊顫抖,像是要把今生的眼淚都哭盡。
可我沒辦法再擁抱他,安慰他,陪伴他。
「沈酌,餘下的路,我不能陪你同行了。
「是我負你,抱歉。」
沈酌-番外
1
四十歲那年,我生了一場重病,纏綿病榻好幾個月。
冷秋月趁機發動宮變,逼我下詔退位。
我沒掙扎,脫下龍袍,遞上玉璽,回了後宮,自囚于海棠水榭。
這水榭年久失修,連門窗都是破損的。
我朝看管我的禁軍要來木材和工具,花了大半年時間,將這裡修補成我記憶里的模樣。
期間,冷秋月來過一次。
還帶來一個人。
那人摘下薄紗斗笠,露出一張每夜都出現在我夢裡的臉。
冷秋月對上我愣怔的目光,模樣頗是得意,道:「長得很像對吧,我特意找來送你的,慰你相思苦。」
我上前兩步,不由自主地抬手撫上他的臉。
實在是太像了,連那點藏在眉梢里的紅痣,都一模一樣。
我聽到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少年抬眸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不自在:「十五。」
冷秋月走上前,對我道:「陸掌印若投胎轉世,今年,正好是這個年紀。」
2
冷秋月離開後,少年留在了我這裡。
他終日穿一件寬大的棉紗白衣,散著一頭長髮,坐在水榭前的連廊處。
背影蕭索。
我不耐煩把那個少年送了回去。
他頂著少棠的臉,總在我的眼前晃啊晃。
晃得我想殺了他。
少年走前滿眼的不可置信,哭著問我:「為什麼,我學他學得不夠像嗎?」
他確實將少棠學得很像,可十五歲的少棠,不是這樣的。
那年他高中狀元,穿紅衣、戴玉腰,踏馬遊街,意氣風發。
我站在父皇身後,仰著頭,痴痴地看他。
他生得太漂亮了,漂亮得讓我想為他造一座廟堂,讓他端坐蓮台,不染煙火吃香火。
可他還沒坐上蓮台,就被我的父皇和兄長聯手拽進了泥潭。
再見他時,他衣不蔽體,蜷縮在宮牆腳下。
蒼白、脆弱,像一個布滿裂痕的瓷器,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我想走過去抱住他,可他抬眼看向我,眼裡流出一滴血淚。
這滴淚讓我突然意識到,他要的不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而是一個復仇的機會。
我沒有母家背景,奪嫡之路異常艱辛。
可少棠是那樣厲害的人物,明明身處後宮,卻依然能摸清前朝局勢,憑一己之力,將我推到權力漩渦的中央。
我逐漸有了聲勢,對沈墨造成了威脅。
沈墨素來狠辣,想趁著皇帝老兒出宮秋獮時,直接要了我的命。
那次我中劇毒,可太醫院卻大門緊閉。
是少棠不顧宮規森嚴,背著我闖出宮門,找民間的大夫救了我。
父皇回宮得知此事後龍顏大怒。
他想處置當時還是太子的沈墨,可沈墨穩坐太子位多年,早就樹大根深。
他奈何不了他,只能將氣撒在少棠身上,以擅闖宮門違背宮規的名義,將他打入死牢。
我急得想殺進死牢時,少棠卻回來了。
他是被沈墨救出來的,回來的時候,衣襟下還帶著紅痕。
我嫉妒得像發瘋。
可他卻笑得沒心沒肺,爬進了我的被窩,鑽進了我的懷裡,用雙手雙腳纏住我。
「別動啊,我沒讓他得逞,一點也不髒。」
那是我第一次,恨自己的無能。
3
後來我們扳倒了沈墨,日子逐漸好過起來。
我們同吃同住,睡一張床榻,我躁動得夜不能眠, 可他卻渾然不覺, 只乖乖睡在我的懷裡。
我恨他是塊木頭。
花朝節那晚, 我和他東聊西扯,最後趁著醉酒,告訴他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他似乎有些生氣。
可那天我得償所願,太開心了,也太醉了,並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只記得他一直咬在我的肩頭, 把我咬得血肉模糊,還恨恨地警告我:「你是我的!」
我當然是他的!
那段日子濃情蜜意,即使是現在想起來, 也很甜。
如果不是我要成婚的話, 也許可以甜的更久一點。
冷秋月野心勃勃,我和她幾乎是一拍即合。
「我當了你的太子妃,陸掌印會不會生氣?」
我想起少棠耍性子時的樣子, 揉了揉眉心:「先哄著吧。」
等我把父皇的頭顱割下來給他玩,他大概就解氣了。
我想的很好, 可人算不如天算。
懸崖之上,我分析利弊, 不斷告訴自己, 選冷秋月才是對的。
可一下山, 我就後悔了。
得知他的死訊時,我更是悔不當初,
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又怎麼樣, 要拿他的命去賭,那即使是萬分之一,也絕對不行。
峽谷的水那麼冰,他又那麼怕冷, 每晚都要我抱著暖上很久,才能入睡的。
那麼嬌氣的人,怎麼能死在那裡呢?
我想隨他死, 可他卻讓我活。
我沒辦法違背他的意願, 只能一個人在這深宮中, 孤苦伶仃的活了好多年。
4
我壽終正寢這晚, 狂風大作。
值夜的小太監被我支了出去, 這偌大的海棠水榭, 就只我一個人。
我撐著最後一口氣, 看著老舊的雕花木門被緩緩推開。
少棠提著一盞素燈,朝我緩緩走來。
他沒食言,果真來接我了。
他穿過層層疊疊地帷幔, 走到我的窗前, 低頭看著我。
冰涼的指尖繾綣柔情,輕撫過我眼尾的褶皺。
「你怎麼這樣老了?」
我抓著他的手腕,輕輕蹭了蹭:「你會嫌棄我嗎?」
他俯身,把吻落在我的額頭:「不會。」
他牽起我的手, 帶我離開了這座皇宮。
月光落在我們身上,照出我們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我們的影子不斷變幻,逐漸變成我們年少時的模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