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拒絕呢?」
「那就可惜了。」
林建國慢悠悠地嘆了口氣,仿佛真的在為我感到惋惜。
「您知道嗎?人魚這種生物,渾身都是寶。鱗片能做首飾,血液能入藥,至於別的部位……在黑市那可是天價。」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的大型保險柜前。
打開後,裡面全是一排排貼著標籤的瓶瓶罐罐。
「這是人魚油,一克十萬。」
「這是人魚淚,號稱能讓人返老還童。」
「還有這個——」
他拿出一個玻璃瓶,裡面泡著什麼東西。
我定睛一看,胃裡一陣翻湧。
是一隻手。
人類形態的手,指間還有半透明的蹼。
「新鮮的哦,昨天剛到貨。」
林建國笑得更深。
「聽說您那條人魚最近剛好進入發情期?」
「發情期的人魚……那可是極品中的極品。身體會變得異常敏感,分泌出的液體更是有奇效。無論是作為收藏,還是……作為玩物,價值都不可估量。」
新鮮的……昨天剛到貨……
林建國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腦中迴響。
他們還在捕殺人魚。
我不敢再細想下去。
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黏膩得難受。
我一節一節地挺直了脊背,目光從那個玻璃瓶上移開,落回林建國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
「你就不怕我報警?」
「哈哈哈,報啊。」
林建國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整個人都笑得發抖。
「陸總,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一旦警察介入,你家裡那位『表弟』的身份,可就瞞不住了。」
「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知道人魚的存在。你猜,那些瘋狂的科學家、收藏家,還有像我一樣的生意人,會做什麼?」
「到時候,就憑你一個人,護得住他嗎?」
我沉默了。
護不住的。
現在,我只希望流音不要回來。
游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16
我被林建國軟禁了。
目的很明顯,想用我來釣魚。
我檢查了一圈,窗戶都裝了防盜網,想跳窗是不可能了。
我坐在床邊,盯著手機上的照片發獃。
是偷拍的。
流音在浴缸里睡覺,銀白色的長髮鋪在水面上,像一朵盛開的睡蓮。
乖得要命。
也不知道現在他在哪兒。
有沒有遇到同類,有沒有被別的什麼東西盯上。
或者,有沒有想我。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有什麼東西砸在了防盜網上。
我立刻站起來,幾步衝到窗邊。
一張熟悉的、漂亮得過分的臉正貼在防盜網的欄杆之間,臉頰嘟起肉,海藍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不是,這可是五樓。
他怎麼上來的?
飛魚嗎?
「你來幹什麼?!」
流音似乎沒聽懂我語氣里的驚怒,反而更高興了。
「找到了,找到了媳婦。」
他伸出手,試圖來摸我的臉。
卻被冰冷的鐵欄杆擋住,碰不到我。
他歪了歪頭。
然後,在我的注視下,雙手抓住了兩根拇指粗的鐵欄杆。
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以一種非人的方式隆起。
「嘎吱——」
一個足夠他鑽進來的豁口出現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因為震驚而急促起來的呼吸聲。
就這麼掰彎了?
「哥哥。」
流音走到我面前,仰著臉,獻寶似的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顆碩大、圓潤、散發著柔和光澤的珍珠。
比我見過的任何一顆都要大。
「送給你。」
他把珍珠塞進我手裡。
「這是我找到的,最亮的東西。」
我握著那顆還帶著他體溫的珍珠,急得口不擇言。
「誰讓你來的?!快走!這裡很危險!」
「危險?」
流音眨了眨眼,似乎在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沒理解明白,視線再次落到珍珠上。
「哥哥,王后,珍珠,答應……」
我沒聽明白,一個勁兒地把人往窗外推。
既然能爬上來,那也應該能爬下去。
流音忽然停下了動作,轉過頭,看向那扇門。
海藍色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瞳孔在瞬間縮成了兩條細長的豎線。
「哥哥,是壞人。」
17
「……」
空氣里瀰漫著灰塵和泥土的味道,混雜著海水的咸腥。
一切都結束了。
以一種超乎想像、近乎荒誕的方式。
沒有警笛,沒有救援隊,只有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和永不停歇的海浪聲。
仿佛那棟囚禁著慾望和罪惡的別墅,連同裡面所有的人和物,都從未存在過。
我靠在車門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心跳得厲害。
流音就蹲在我腳邊,雙手抱著膝蓋,像一隻做錯了事等待審判的小動物。
「哥哥,你生氣了嗎?」
「沒有。」
我生什麼氣?
這不都好好兒的嗎?
除了這地震動靜有點大。
憑空消失了一座山。
「哥哥,那是壞人。」
流音抬起頭,海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水光。
「媽媽,被騙了。」
「林……林家的,老的那個。」
他比划著,試圖讓我理解。
「騙媽媽,說愛。」
我手一抖,煙灰掉在地上。
「然後呢?」
「媽媽,肚子大了。有我。」
流音用手在自己肚子前比劃了個圓。
「林家,關起來,要媽媽一直生。」
他皺著眉,似乎在回憶什麼痛苦的記憶。
「生了,賣掉,像……像……」
想不出合適的詞,急得耳朵都紅了。
我蹲下身,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慢慢說。」
「像養魚!」
流音終於找到了詞。
「很多很多魚,在池子裡。生了小魚,就拿走。」
操。
我狠狠吸了口煙。
怪不得林建國對人魚這麼了解,原來用的手段這麼下作。
「媽媽跑了。帶著我。」
流音的聲音越來越小。
「很累,很疼,海里……都不好。」
「媽媽說,找個好地方,讓我活。」
煙燒到了手指,燙得我一激靈。
我扔掉煙蒂,把流音拉進懷裡。
他的身體還是涼的。
「後來呢?」
「不記得了。」
流音把臉埋在我胸口。
「醒來,在沙灘。哥哥在。」
「傻子。」
「哥哥。」
流音突然抬起頭。
「林家,沒了?」
我看了眼遠處那個巨大的裂縫。
別墅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只剩下翻湧的海水和不斷塌陷的土地。
「嗯,沒了。」
「那些壞人?」
「也沒了。」
流音眨了眨眼。
「那哥哥會怕我嗎?」
怕嗎?
說不怕是假的。
親眼看到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少年,用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力量摧毀了一整座山。
那種原始的、來自深海的力量,讓我脊背發寒。
但更多的是——
「不怕。」
我捏了捏他的臉。
「你是我養大的。」
「而且能這樣保護自己,很好。」
流音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
「真的。」
「那我可以一直跟著哥哥嗎?」
「你不是找到媳婦了嗎?」
我想起他之前說的話。
流音的臉突然紅了。
他掏出那顆碩大的珍珠,重新塞進我手裡。
「哥哥,就是。」
「什麼?」
「媳婦。」
他小聲說。
「哥哥就是我找到的媳婦。」
我:「……」
「流音,你知道媳婦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
他挺起胸膛,一臉驕傲。
「電視里說, 媳婦就是最喜歡的人。要一起睡覺,一起吃飯。」
他掰著手指數。
「還要親親, 生寶寶。」
我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得撕心裂肺。
如果讓我再撿一次,我一定從幼兒教育開始抓起。
不過現在, 木已成舟。
「哥哥, 」
流音盯著那顆珍珠,神色殷切。
「現在, 你可以做我的王后了嗎?」
我沒回答。
俯下身,吻住了他。
鹹的,帶著海水的味道。
卻意外地讓人沉淪。
去他媽的倫理道德。
去他媽的人類世界。
這是我的魚。
我養大的。
誰也別想搶走。
18
一路上,流音都很安靜, 乖乖坐在副駕駛。
時不時偏過頭看我一眼,像是在確認我是不是還在生氣。
我沒生氣。
我只是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關乎物種延續和家庭和諧的哲學問題。
為什麼我是下面那個?
這個問題從我吻上他那刻起,就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按理說, 無論從年齡、氣質還是社會經驗來看, 我都應該是主導方。
但事實是,當流音那雙帶著水汽的藍色眼睛望著我。
小聲說「哥哥, 我怕疼」的時候,我可恥地敗下陣來。
他甚至還補充了一句:
「我們生下的幼崽, 一定是最乖最強大的幼崽。」
誰生?
這個問題我不敢深想。
至少我是真的不能生。
首先, 物種隔離是個問題。
其次,他是男的, 我也是。
19
繁衍是人魚的本能。
流音的臉貼在我後背,聲音悶悶的。
「哥哥, 我們什麼時候生寶寶?」
來了。
終極問題還是來了。
我身體一僵, 腳步頓住。
「流音, 關於這件事, 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我轉過身,試圖用一種溫和的、科學的、循循善誘的方式, 向他解釋現代生物學的基本常識。
「首先, 我是男的,你……現在也是男的。」
「嗯。」
他點點頭, 表示認同。
「兩個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構造不同。」
我絞盡腦汁,尋找一個他能理解的比喻。
「就像你不能把兩把鑰匙插在一起,然後期待它們能生出一把小鑰匙。」
流音皺起了眉, 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這個比喻的邏輯性。
過了半晌,他恍然大悟般地抬起頭。
「可是哥哥, 你不是鑰匙呀。」
「……」
「你是鎖。」
他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那麼天經地義。
我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一條魚按在地上反覆摩擦。
「而且, 媽媽說了, 只要把人魚最珍貴的珍珠送給最喜歡的人,他就會願意幫我生寶寶。」
他指了指我口袋裡那顆還在發光的珍珠。
「哥哥收了我的珍珠。」
「所以哥哥就是我的王后。」
「王后就要給王生寶寶。」
這一套邏輯鏈, 清晰、完整,且毫無破綻。
我竟無言以對。
「行,哥給你生。」
「生一群小魚,咱倆養一輩子!」
從撿到流音開始, 我就在算帳。
關於一條魚的非正式資產清算。
可這盤帳,從一開始就虧了。
虧到除了這條魚,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