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她又仰面朝天地倒回草墊上,呼呼睡著了。
原來是在撒癔症……
我頭皮緊繃,半天不得鬆懈。
想不出自己上輩子是怎樣的作惡多端,這輩子死前竟要受此等折磨。
3
十五磕了頭,託付她照顧我,求她給我喂些水米,話里將她捧得很高。
她賊兮兮的笑臉湊近我,黑暗中看不清眉眼,唯有兩排牙齒瑩瑩發光。
「嘿嘿,你落我手裡了吧?」
「我有授權了,坐好吧小寶貝!」
這女子雖有些瘋症,卻有的是手段和力氣。
她捏開我的嘴給我喂粥,若我敢咬住齒關,她也覺知不到,照舊一勺一勺地撞在我牙齒上。
粥水糊了我滿臉,實在狼狽,我只得張開嘴。
死牢在地下,沒有窗,也沒有燭火。
黑暗中她目力極差,總是無法準確地找到我的嘴,便左手捏住我的腮幫,右手拿著勺。
就這麼一勺米一勺粥,逼著我咽下去。
到第三天,我終於有力氣坐起來,急忙自己捧起碗。
十五找來大夫給我治傷,斷指再接,腳踝復位,腿上剜瘡敷藥,都是巨大折磨。
我發起高燒,昏昏醒醒噩夢不絕。
每次醒來,頭上總覆著一塊浸過涼水的帕子。
她好怕我死,不停地用酒水擦我手心腿窩,掏空心思盼我退燒,身上的髒衣不知被她換了幾遍。
我才覺她好似不是瘋子,只是聒噪了些。
清醒的間隙里,我耳邊沒靜過。
「大哥你再撐一撐。」
「發燒是免疫系統跟細菌病毒在打架呢,等它們幹完架,你就會好起來了。」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何苦欠這份恩情。
我想從袖間摸塊銀子,打發走她。摸到空蕩蕩的袖管,才想起來。
噢,我與她都是死囚,走不出這間牢房了。
到我退了熱,這女子才放心大睡了一覺。
傷處每天要消毒,烈酒澆上去,疼得我渾身冷汗。
她誇我是個勇士,給我唱了一首《大河向東流》。詞曲粗獷,越聽越不對味,像極了叛軍曲。
聽到遠處有獄卒行來的腳步聲。
我只好開口:「這是什麼歌?可別唱了。多事之秋,被人聽到了要提你腦袋。」
她赫然呆住,嚇得一大跳。
「我的天哪,你說話了?!」
……實乃失策。
那之後好幾個時辰,她幾乎沒停過嘴巴。
「哥你渴不?喝水不?」
「來人啊,給牢房貴賓燒壺水來!」
「哥你潤潤喉,咱們聊聊天啊。」
「正所謂相逢即是有緣!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牢關。這位朋友,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講兩句心得體會啊。」
我從前府中門客八十餘,全加起來,都沒她一人吵耳朵。
說得我雙耳嗡鳴,眼前發黑,腦袋昏沉,很快又洶洶地發起熱來。
著實分不清是傷情反覆,還是被她說的。
聽她唱歌更是折磨——我自小好學,如今竟成了缺點,她每唱一句,我總試圖理解那歌里的含義。
無數陌生的詞彙塞住了我的腦子,使得我連功法都默念不出來,更別提自絕心脈了。
3
牢頭吩咐獄卒,給我們添置被褥桌椅。
「大哥,你屬福星的吧?你一來,咱都有新家具了。」
這傻姑娘歡喜得很:「新人新氣象,咱們搞個大掃除。」
她扯了塊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又要我有樣學樣。
我只得照做。
她清走了牢房中全部的乾草,踩死十幾隻蟑螂,將煮沸的艾草汁滿地潑,又在牆角灑了驅蟲粉。
她說這叫「消毒」,撒上藥粉之後,蟑螂就會去別處打窩了。
手裡幹著活,歌聲也不斷。
「咱們家一片亂鬨哄,聞上去還臭烘烘。左邊亂鬨哄,右邊亂鬨哄,房間亂得走不通。」
「大家動動手,一起來勞動,把它收拾乾淨吧。」
唉……
我好學的天賦,又將這無用的詞曲收入腦中了。
我想不通,怎會有人住在死牢里竟樂淘淘的,高興得像臘月掃家一樣?
這姑娘好似不常幹活,瞧著風風火火的,一人干出了八個人的動靜。
實則混亂無序。
一會兒踩翻了水盆;一會兒掃帚刮下一片蜘蛛網,撲了她一頭一臉,著急忙慌地抽打自己的臉。
快乾完時忽然思量:「不對啊,潑水後潮氣太重,會不會影響你養傷啊?」
其實,我不關心何為潮氣。
苦的是我的腿。
她一會兒掃這頭,一會兒掃那頭,一句「勞累抬抬腳」,我便得不停換位置。
右腿痛得無法著地,我只得扶著牆、單腿著地一步一拐地跳。
甚是難過,甚是想嘆氣。
這個心思純善、記性不好的姑娘,忙活起來的時候,就忘記我拖著一身傷病了。
說來奇怪,當天的那頓午飯,我竟嘗出了飯香。我學著左手握筷,慢慢夾起菜,一口口細細咀嚼。
嚼來會有回甘的饅頭。
清脆的炒青菜。
一條不夠新鮮的、鰭側魚鱗未刮凈的花鱸,我與她分食了一整條。
飯後一碗大麥茶,這算不上茶的粗劣物,從前連我府里長仆都瞧不上它。
而今細細抿著,竟也品出了厚實的麥香。
用過飯,她還要指揮我漱口、洗臉、泡腳。
一個銅盆、一隻木桶,我們兩人共用。
洗臉是她先洗,道理是:「女孩子臉上油脂分泌少,你洗完的水就變渾了。」
天知道,我平生頭回拿別人用剩下的水洗臉。
然而泡腳是我先泡。她問我:「兄弟,你腳臭不?」
我又被梗了一梗。
憋出來兩字:「不臭。」
她嫌熱水燙,便讓我先泡腳,也說了一通熱水足浴對氣血循環的好處。
她有許多道理,聽著都極有道理。
我們沒有擦腳的巾子,只能懸著兩隻腳晾乾。她哼著怪腔怪調的曲兒,十根瑩白的腳趾在黑暗中抖來甩去。
水珠濺了我一腿。
從前府中侍女無數,不覺哪個美麗。
而今兩隻腳糊塗亂甩,竟蹬得我心亂如麻了。
我咬住舌尖,靠著這微微刺痛醒了神,挪開目光,默念聖人言。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其實,我大可以皺起眉斥一聲:男女大防,沒人教過你嗎?
偏我不想說……像個老古板似的,會叫她看輕了去。
就這麼稀里糊塗的,任她每一腳蹬在我心上。
這滋味來不及消化,更甚一重的狼狽又接踵而至。
便是我們每天要同榻而眠。
三步見方的監牢中,想要清理出一個睡處,需得先把吃飯的方桌挪到牆邊。
一條被子鋪作褥子,一條被子我們倆人共用。
說是蓋一條被子。其實多數時候,我都是在被子外頭的。
她睡到半夜,總是不忘伸手摸摸我的肚子,扯過一半被子搭到我身上,咕噥兩句:「蓋好蓋好,你不能受涼曉得不?」
隨著她一骨碌翻了身,被子就又被她帶跑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隔會兒又摸我肚子,還要嫌棄我:「多大人了,怎麼睡覺總蹬被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
將肚子裡的那點憋屈咽了下去。
這傻姑娘笨拙地照顧著我。
我憊懶地養著傷,有了大把空閒的時間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