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坐了一會兒,撫著外祖的手,閉起眼,聽台上咿咿呀呀的戲腔。
不知是誰胡謅的詞。
——小少爺快些學,夫子查課業來了。
——怕甚麼?爹娘打罵有阿兄扛!
——阿兄是蓋世大英雄,今朝策馬御街前,一槍挑飛那廠璫匾。
——阿兄!
——阿兄……
等這場合家歡的戲演完。
等掌中的手失了溫。
「去操辦罷。」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鎖上門,關起窗。
牢房裡睡過的那張拔步床早拆了,又搬回府里裝好,厚實的床帳放下來,安穩得像個殼。
我藏進這殼裡,學小魚的樣子,圈抱住自己。
大抵是不得法,又或許右手撫背左手摸頭的方向錯了。
怎就淚流得喘不過氣。
8
舅父因與閹豎結黨,被判斬刑。外祖一家也就這麼分崩離散。
外祖父的奠儀上,幾個表兄妹蒼白著臉跪了跪,各個喚我一聲王爺。
我沒了最後的親人。
京城處處縞素。
各府本來是不敢辦白事的,怕礙著皇兄登基的喜。
皇兄卻說無事,讓他們照舊辦罷,他自己也為先帝守起了孝。
於是中城十二坊,百十個官家宅邸,幾無一家不掛白。
我上下朝路過門前,都不願意看門外輓聯,不願意得知這戶的白幡是為誰掛的,那戶的輓聯又是在悼念誰。
各家來不及好好悼念亡人,又得在朝堂之上重新掰直脊樑站直了。因為寒門新臣已經穿上綠袍,站在了大殿的末尾。
興廢榮衰,改不了江山千古。
9
為我治眼的太醫換了一茬又一茬,時好時壞的,每次針灸完的那半日是好的,半日過去,看人又有了虛影。
皇兄不許我再看公文邸報,派了一群書吏處理文書,再念與我聽。
太醫說殿下您好好吃藥養病啊,眼病可醫,心病無醫啊。
我怎會有心病?
我這麼顆心,起初還會疼的得摁住才能喘勻氣,後來不再疼了。
我站到了太和殿的最前邊,聽著朝臣們推舉,皇兄順理成章地為我加官進爵。
小八說主子您再吃些,這不都是您在牢里時最愛吃的飯菜嗎?
我低頭又看看,這清蒸魚,香酥雞,怎麼都變了味道了?
只剩那麼一盤腌蘿蔔絲能提兩筷。那時菜少飯多,小魚又愛吃菜,吃到最後沒菜了,我倆全靠這口鹹菜就飯吃。
我白天上朝、下朝,後晌練完武,聽公文邸報,活得好好的。
只是每個夜裡總難入眠,總是披衣去院裡望望月亮。
她唱過的那些歌,許多調子都古怪,稍不留神就忘了調子。
我請來鐘鼓司的樂師,與他們說。
「我不通樂理,我哼十幾首歌,請您把曲子譜下來。」
樂師誠惶誠恐地應了,越是往下譜,越是大汗淋漓,說這些歌曲不只是宮商角徽羽五聲。
抱起琴彈了彈,勉強找准了音,靡靡之音又落了下乘,不如小魚唱得半分靈動。
我唯有在腦子裡想她的歌聲。
想我們分別前的那一夜,她貼著我坐下,哼了首極溫柔的曲。
唱著唱著,左搖右晃地撞我肩頭。
「這世界有那麼多人,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常讓我 望遠方出神
灰樹葉飄轉在池塘,看飛雞轟的一聲去烤箱
光陰的長廊,腳步聲叫嚷
燈一亮,無人的空蕩……」
聽時沒有細想,只顧著笑了。
如今有大把空閒時間顧得上想。
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飛雞怎麼會轟的一聲去烤箱。
10
第二年,我開始拿紙筆記下許多瑣碎的小事情。
我們相處不足一百日,分別的時間卻遠遠不止了。
好在我記憶極佳,這百日的事情幾乎沒漏下一件。掰開回憶揉碎了找,慢慢的,連她說哪句話時笑了,哪個夜裡哭了,也全都添添補補地記到冊子中。
比如「飯前先喝湯,不容易升血糖」。
比如「被蚊子咬了要掐十字,全國通用的。」
儘管我的院子裡處處封天紗,已沒有一隻蚊子。
我也想把這些零零碎碎的趣事記下來。
記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逃到各地的叛黨盡數抓回來了,各地流寇都未成大事,派幾千兵過去平亂,捷報一封一封傳回京城來。
我依舊每天騎馬上朝。
只是公務愈多,每天下了朝還不得歇息,需在官署伏案忙到傍晚去。
有一天傍晚回家時,路遇一群青年,身著錦衣,揚鞭策馬,一路大笑著吆喝著穿過朱雀大街。
那景致好熟悉,像極我當年的樣子。
只是細細一看,無我熟悉的面孔。
身邊小吏笑著同我解釋:「丞相大人,這是今年考中的進士,今天揭黃榜了。」
「啊,原來如此。」
才過去沒幾年,這京城的青年才俊已經換了一批人了。
我才慢慢想起來,那些與我一齊長大的好友們,有的長埋地下,有的被逐出京城,離開了權勢的中心。
要麼如我一般站上朝堂,一日日得孤高清冷了。
有時政見不合,也會針鋒相對,吵個不留情面。
少年時聚在一塊,非要喝它個不醉不休。
如今在瓊林宴上舉杯,遙遙一敬,慶賀各自門下招攬了新才。
那群少年郎都長大了。
沒有了父輩的庇護,便只剩我們撐門立戶。
……
我想她。
想得快熬不住了。
11
那一年的中秋, 我是在山上過的。
小八和十五他們, 提起小魚時是愈發小心了。
跑來問我:「今年還放不放焰火?一來國庫空虛,兩天的焰火,造作辦花耗不小;二來,怕主子觸景傷情……要不算了放罷?」
呈上來的造價摺子,我看過後,讓戶部批了。
百姓一年能慶賀的節不多, 焰火還是該放的,宮中省些就是了。
城中處處熱鬧,離中秋還有好幾天,道兩旁的燈籠早早掛滿了全城。
我上了山,找外祖與爹娘一同過這團圓節。
皇家陵園被毀了,還在修繕, 明年春大約就能挪回去了。
此地在皇宮北面的高山上,能看見人間萬家燈火。
我喝了些酒, 在父王與母親墓前坐下, 擦乾淨上頭的灰, 提筆蘸取硃砂描他倆的碑文。
半醉半醒間,想起從前的舊事。
想起那一年春天, 母親親筆寫請帖,請了一群女客入府賞園,要為我相看世子妃。
她眉間也喜也愁, 問我。
「我兒喜歡什麼樣的姑娘?相貌如何、性情如何的?」
彼時我端著一把袖箭賞玩,對婚事毫無期許:「都行,您看著好的, 誰也行。」
母親笑得前仰後合,笑我頑石一塊還沒開竅。
「可不就是誰也行嗎?王家女張家女的, 這個畫技好, 那個才名高。乍看都很好,細瞧也沒半點差錯。」
「姓什麼,又有什麼分別。」
母親快笑出眼淚了, 父王也笑得壓不住嘴角。
我描著兩人的碑文, 不知怎麼,想起那時的幾句趣話。
原來成婚不是與誰都行,相愛更不是。
除了她,誰也不行。
我席地坐在墓前, 解下腰間一枚玉魚墜, 合在掌心, 閉起眼朝天上拋。
「娘, 您若在天有靈, 就引我找著她。」
「她叫小魚,大名余晴,最愛談天說地、放聲大笑。」
我失去她的消息, 已是第三年了。
玉魚肚子圓, 尾巴翹,立在石磚上,晃晃悠悠地轉了個向。
竟好像真的在指路一般。
我一時失語,死死盯著胖鼓鼓的魚頭。明知這是假的, 是糊弄自己的把戲,可死寂的心還是瘋狂跳起來。
東北……東北方向是什麼?
「十五,備馬!」我喝了一聲。
「我們去追剛出京的撫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