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替我家小姐嫁給了一個殺豬匠,新婚那晚,我說:「今後你殺豬,我賣肉,咱們夫妻二人齊心把日子過好,生了孩子送去讀私塾,爭取擺脫屠戶的命運。」
然後,我那有點好看的相公撫額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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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十五年,夫人說:「蓮蓮,你已年滿十六,我打算給你安排一樁婚事。」
我趕忙就跪下了:「夫人,蓮蓮同小姐一同長大,還想留在小姐身邊多伺候幾年,蓮蓮不想嫁人。」
見我如此,夫人笑了:「阿妍幼時曾有一樁婚約,許的是雲州清河縣安大人的獨子,這樁婚事我原本就是不滿意的,奈何安大人與老爺有故交, 也就推辭不得了。」
「然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牽連,他們家也沒了,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原以為那樁婚事就此作罷,誰知前些天安家那個小子託人送來告帖,說是阿妍已經及笄,想不日迎娶她過門。」
我隱約明白了什麼,果不其然,夫人冷哼一聲:「我早已打聽清楚,安家沒落後,那小子去京里投奔了他姨丈家,如今在京郊百里村支了個豬肉攤子,殺了幾年的豬攢了一些錢,就迫不及待地想來糟踐我的女兒。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索性他是沒見過阿妍的,你就替阿妍嫁過去吧,也算成全了你對小姐的一片忠心。」
震驚了那麼一下,我沉默了,無力反抗,最終磕了個頭:「蓮蓮遵命。」
不遵命也沒辦法,我自幼被賣到李家,與小姐一同長大,且不說賣身契還在他們家,小姐待我是極好。
夫人決定的事,向來是不可違背的。
李家是安陽有名的文士宗族,世代清流。
老爺開了家秋山書院,學子甚多。
我知道夫人的打算,學院裡有個叫林思潤的書生,文章策略做得甚好,老爺盼著他殿試高中。
等上一年,金榜題名,他們打算把小姐嫁給他。
我家小姐容顏秀麗,知書達理,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
半月後,我代替她上了花轎,先是嫁去了隔壁清河縣安家。
新婦祭祖,為公婆上墳,然後跟著我夫君回了京城。
我夫君安元奇,身材挺拔高大,濃眉大眼,滿面絡腮鬍,眉骨至耳頰處還有道疤。
其實仔細一看,他五官很端正,鼻樑挺拔,輪廓分明。
只因那道疤和鬍子,平添了幾分兇悍,身為屠戶又總有股子煞氣,所以人顯得十分可怕,乍一看,如冷麵修羅一般。
新婚那日,他挑了我的蓋頭,我們喝了合巹酒。
我其實是十分怕他的,心裡也緊張得厲害,嫁衣袖口下,手微微地哆嗦。
但我更知女子出嫁從夫,今後都要指著他生活了,需得為自己鋪一條好路。
他雖長相兇悍,望著我的眸光卻清亮,還含著隱隱笑意。
於是我努力鎮定下來,認真地看著他,十分賢良道:「既嫁了你,今後你殺豬,我賣肉,咱們夫妻二人齊心把日子過好,生了孩子送去讀私塾,爭取擺脫屠戶的命運。」
他一愣,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忍俊撫額,身子微微顫動。
止住笑後,那雙漆黑眼眸看著我,亮如星辰:「好,一切都聽夫人的。」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人也不像外表那樣兇悍,行周公之禮時有些笨拙,也有些溫柔。
第二天我渾身酸痛,怎麼也起不來。
但是想到今日還要去祭祖上墳,於是強撐著不得不起。
結果剛站到床邊,手伸出去收拾被褥,突然被人橫空抱起。
我驚呼一聲,才發現是安元奇。
他似乎剛剛晨練回來,穿著單衣,額上有汗,身上氣息溫熱。
他笑道:「夫人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們住的宅子是他遠方親戚家的,雖然明白不會有人大清早的來新人房間,但我還是臉紅了。
「快放我下來,讓人看到了不好。」
他親了我臉頰一口,眸中含笑,故意逗我:「我抱自己的女人,還怕別人看到?」
我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他胸口,心裡著實鬆了口氣。
對於這樁婚事的忐忑終於放下心來。
我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婢,就算留在李家,將來也避免不了嫁個府邸管事或小廝的命運。
人生一眼看得到盡頭,一輩子為奴為婢,有了孩子也是大戶人家的家生子,註定是伺候人的命。
當然還有另一條路,小姐格外看重我,我隨她出嫁,將來給姑爺做個通房。
相對於這兩種人生,安元奇也算是不錯的選擇。
嫁他之前,我想過無數次,萬一他是個行徑粗鄙的屠戶,婚後我該如何費盡心機地改變他。
若是引導不成,又該如何為自己籌謀一番。
我想得比較多,結果是我運氣很好,他雖是殺豬的,煞氣很重,但人真的不錯。
不野蠻不粗鄙,還有點溫柔。
而且我恢復了自由身,只要手腳勤快,日子是有奔頭的。
將來老了,夕陽西下,我們倆手牽著手溜達、散步,兒孫繞膝,也算人生圓滿。
這樁婚事,我很滿意。
2
我與安元奇的婚禮操辦得簡單,但該有的流程一樣不少。
走了六禮,清河縣丞主婚,擺了幾桌宴席。
安家在縣裡還有幾房遠親,都是普通的平頭百姓。
我們此次住的是他一個表叔家,叔嬸都很熱情周到,布置新房,忙前忙後,十分熱絡。
想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還是個屠夫,表叔一家這樣待他,頗是令人感動的。
此次隨安元奇一同回清河縣娶親的,還有他京中姨家的表弟趙玉寧。
趙家在京城也是做生意的,據說生意做得還不錯,反正挺有錢的樣子。
表弟一身錦衣,風流倜儻,眉眼細長像一隻狐狸。
新婚第二日他見了我,手中的扇子轉了轉,行了揖禮:「嫂嫂安好,昨日受累了。」
他面頰白皙,笑得意味深長,我頓時臉紅了。
銅鏡梳妝時,脖子上的吻痕太過明顯,我已經盡力遮蓋了。
別人都是即便看到了也假裝不知,偏他話裡有話,我有些不悅,覺得這人太過輕浮。
安元奇像是知曉我的心思似的,一腳踹在了那位翩翩公子身上。
「閉上你的嘴,你嫂嫂文靜,莫要同她開玩笑。」
表弟吃痛,捂著屁股直嚷嚷:「誰開玩笑了!大婚當日繁文縟節甚多,我問候一句怎麼了?」
郊外,給公婆上墳的時候,我隨安元奇一起磕了四個頭。
安元奇聲音沉沉:「爹,娘,兒子成家了,新婦是當年你們為兒子定下的,安陽李家的秀妍,小名叫蓮蓮,兒子很滿意,你們可以放心了。」
我心裡有鬼,連公婆的墓碑都不敢直視,只感覺手心出了汗。
回去路上,安元奇摸了摸我的額頭:「怎麼了夫人,臉色那麼難看?」
我心虛道:「有點不舒服。」
他追問:「哪裡不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還未回答,他突然又笑了,神情柔軟:「知道了,來吧,我背你。」
說罷蹲下身子。
我有些不意思:「算了相公,我還是自己走吧。」
「快上來,不然我要抱你回去了。」
他如此堅持,我也就不再推辭,趴在了他後背上。
安元奇身體健壯,肩背寬厚,莫名地讓人心安踏實。
他背著我走在郊野小道,四下無人,輕聲哄我:「夫人,今晚我會注意的。」
說罷,他耳朵有點紅,我把臉趴在他脖頸,臉頰滾燙。
「別再說啦,羞死人了。」
三日回門,我們去了安陽李家,計劃是從安陽直接返京。
秀妍小姐來見了我,握著我的手問:「蓮蓮,那個殺豬匠對你好嗎,有沒有欺負你?」
我搖頭:「小姐放心,他對我很好的。」
「好丫頭,讓你受苦了,你放心,等我日後出閣,你若過得不好,我就給那個殺豬匠一筆錢,接你來身邊生活。」
我與小姐一同長大,她性情柔順,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卻待我寬和,毫無架子。
她讀書識字的時候,總是連帶著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她說:「蓮蓮,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故為賢良,雀兒她們是沒這個機會了,你既在我身邊有機會識字,定要認真學習啊。」
算起來我也是識文斷字的,這大概也是夫人挑選我替小姐出嫁的原因。
沒人比我更了解小姐,我能將她扮演得很好。
老爺和夫人是為小姐鋪好了路的,日後嫁人,她改個名字,會以李家養女的身份出閣。
做戲要做全套,李家是清流,斷不會有拋棄舊約這等醜事的。
我們在李家住了一日,我與夫人「母女情深」,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離開那日,送行的人群中有林思潤那個書生。
代嫁之事,是瞞不住他的。
我曾是丫鬟時,經常受小姐之託給他送東西。
林思潤是秋山書院最出色的學生,且家境很好。
他參加府試的時候,正值冬天,小姐親手做了一副護膝給他。
我送去時,他正倚在書院雕欄,將一本書蓋在臉上,仰面睡覺。
我喚他林公子,他抬手將書移開,睡眼迷離,神情慵懶,連聲音都懶洋洋的。
「小蓮蓮,你又擾我好夢。」
因經常送東西,我與他也算熟悉,於是將護膝給他,吐槽了句:「馬上就要府試了,別人都在讀書,偏公子在睡覺。」
他莞爾一笑,十分耀眼:「府試而已,本公子閉著眼睛都能考過。」
他總是這樣大言不慚,但是又似乎沒毛病,事實證明他確實很厲害。
小姐說他已經是一榜進士了,原本可以直接做官的,但他心高氣傲,家境也好,並不急著入仕,打算再考一次。
林思潤說:「以本公子這番容貌,不奪個探花之名,定不罷休。」
古來多是女子注重容貌,男子中他這樣惜顏的異類也是獨一份了。Ϋź
但沒人覺得奇怪,林思潤生得極好,眉眼漂亮,唇紅齒白。
他日探花遊街,仿佛理所當然之事。
否則老爺夫人也不會費盡心機地想將小姐嫁給他。
那日我受小姐之託而來,他的手指撫過護膝,眼眸流轉,問我:「你做的?」
我搖頭:「小姐做的。」
他「哦」了一聲:「那你抽空也給我做一副吧。」
「為什麼?」
他湊近我,眼眸漆黑:「你家小姐矜貴,她做的護膝自然也矜貴,還是你再做一副給我,免得我捨不得用。」
我沒理他,我是李家的下人,又不是他家的下人。
但後來,那副護膝我還是做了。
因為原話轉述給小姐後,她挺高興,讓我按照他說的,再做一副給他。
他總是這樣驕傲自大,給別人添麻煩。
回京那日,安元奇扶我上馬車,我望向送別人群,竟不經意地看到了他。
白衣勝雪,纖塵不染的公子,眼中有幾分意味不明的笑。
這是在憐憫我嫁了個殺豬的?
我沒理他,車簾挑下,馬車搖搖晃晃地出發了。
路上,安元奇握著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粗糙,有很多繭子,但也很寬厚,且溫暖。
他從前定是受了很多苦的,在京郊殺豬賣肉並不容易,聽說皇城的生意競爭很激烈。
夫人瞧不起他,他們大戶人家,怎知生活的不易。
此番去李家,他準備了很多厚禮,加上之前的聘禮什麼的,想必是掏空了家底。
我出嫁時,李家也給了一些陪嫁,但並不多。
過日子要精打細算的,我說:「相公,我們家想必也沒多少錢了,今後咱們一起努力賺錢,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他又笑了,很開心的樣子,樂不可支地把我拉到懷裡,下巴抵在我的脖頸,痒痒的。
「蓮蓮,跟著我不會讓你吃糠咽菜的。」ӳʐ
後來,站在平西將軍府,我總算明白了他的自信從何而來。
3
我惶恐了。
安元奇竟是當今聖上欽點的平西大將軍——安珵。
這位將軍的名號,遠在安陽的我們也是聽說過的。
據說天啟五年,有位少年鮮衣怒馬,在西北軍營殺敵無數,從一默默無聞的小兵一步步爬到校尉。
那時新帝登基五年,剛剛平定了內政黨羽紛爭,外有北方韓王勢力獨大、遊牧蠻夷不時騷擾。
皇帝御駕親征,戰場兇險,多次被年輕校尉所救。
後來他便成了皇帝心腹,屢得重用。
天啟十四年,韓王被誅殺,游牧民族被驅趕。
那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叫安珵,名字是皇帝親賜的。
「珵」——取自帝王所用玉笏。
戰事平定之後,皇帝要為平西將軍賜婚,豈料安珵直言,家中曾有一樁舊時婚約,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於是便有了安陽之行。
表弟趙玉寧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
這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跟著去安陽提親後,得知李家託人打聽安元奇,自作主張地給他安插了個屠夫的身份。
用他的話來說:「表兄今時今日的地位,多少公主貴女等著嫁,直接娶了李家小姐豈不便宜他們了,反正他們家想打聽,咱們且看看若你是個屠夫,李家還肯不肯把女兒嫁過來。」
這番試探,安元奇未置可否。
其實他與李秀妍也就幼時見過一面,完全是兩個陌生人,對於未婚妻子,當然也是憧憬和期盼的。
欣慰的是,李家經受住了考驗,李秀妍也經受住了考驗。
他是欣慰了,可我要嚇死了。
平西將軍府威名赫赫,正紅朱漆大門,高懸的金絲楠木匾額,我一下腿軟。
安元奇扶住了我,摸了摸我的臉,笑道:「夫人見諒,不是有意隱瞞的,回來的時候我已向岳父岳母請罪,稟明了身份。」
難怪,從李家回京之時,門口送別,老爺和夫人的臉色如此蒼白。
我當時還詫異他們將臨別時的不舍演得這般逼真。
細細想來,安元奇氣度不凡,身姿倜儻,哪裡像個屠夫呢?
而我竟傻傻地以為他特意置辦的那些行頭,是因為好面子,為了給岳家留下好印象。
這下事情大了。
若他是個屠夫,糊弄糊弄也就得了,我有把握瞞他一輩子。
可他是位皇帝器重的將軍,欺瞞的後果很嚴重,並且我沒把握能瞞得住。
提心弔膽了數日,我偷偷給李家去了信,詢問補救之法。
我的想法是將秀妍小姐接來京中,就說她幾個月前生了一場大病,養在閨中體弱昏迷,故而才有丫鬟代嫁之事。
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認為安元奇本性純良,縱然心裡有疑慮也不會多說什麼,況且秀妍小姐貌美如花,溫柔可人,他應該會喜歡的。
至於我,退居下位給他做個妾,想必他也不會拒絕。
老爺和夫人卻是另有打算,隔了很久才回了信。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秀妍吾兒,勿念家中,望汝在京中一切順遂,為婿分憂,管家主事,切記萬事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切記萬事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我惶惶不安,總覺事情應趁早解決,越拖越麻煩。
但老爺和夫人自有籌謀,我也只能暫時扮演好小姐的角色,徐徐圖之了。
只是,面對安元奇時,心理負擔尤其重。
平心而論,我在將軍府過得極舒坦。
一堆下人服侍,睡的是軟榻,點的是長明燈,錦衣玉食,好不自在。
府里人口簡單,就我和安元奇兩個主子。
下人里男僕居多,零零散散幾個女婢,長得都很符合將軍府的門風——人高馬大,雌雄莫辨。
只有一個叫阿紫的是個例外,容貌清麗可人,姿態婀娜。
阿紫原是個樂姬,精通音律,是宮內樂坊的人。
因樣貌姣好被皇帝看中,送給了安珵。
雖是皇帝賞給他的,但他好像並不喜歡,沒收用過,進府後只做了一名普通丫鬟。
安元奇說,他只碰過我一個女人。
以他的身份來說,這倒是件稀罕事。
新婚宴爾,閨房之樂,嘗到了甜頭,他總是樂此不倦,精力充沛。
身體不便的時候,我說:「不如相公納幾房妾吧,挑幾個樣貌好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都說女子善妒,夫人怎地如此大方?」
「京中人家,尋常大戶三妻四妾最是平常,相公這樣的身份,只有我一個,會被人笑話。」我囁嚅著。
他好笑道:「笑話什麼?」
「笑話將軍府里有隻胭脂虎……」
我聲音極輕,他卻爽朗地笑出了聲,很不客氣地捧過我的臉,吧唧一口。
「夫人無需多慮,為夫並不在意這些,你若真的是只胭脂虎,旁人也不敢多說什麼的。」
他說罷,又與我耳鬢廝磨,低笑道:「那種事,和夫人一起做才快活,我不需要別的女人。」
…………
我羞紅了臉,故意不去看他,他卻是個直白的,非要掰正我的臉,湊近與我四目對視,眸光幽深。
「臉紅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們是夫妻,任何親密無間之事都做得,夫人不必害羞。」
「哎呀,相公別說了。」
「我偏要說。」
「……」
「蓮蓮,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盼著與你白頭偕老,終此一生,我不負你,你也莫要負我。」
燈光之下,他目光堅毅且深邃,令人心頭一顫。
感動是真的,但恐慌也是真的。
我是個習慣給自己鋪路的人,原想著讓他納妾,往將軍府多添女人,攪了一池渾水,小蝦小魚才好各歸各位。
他越是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日後恐難以接受枕邊人的欺瞞。
人心如此,越是在意,越是介懷。
我鼻子酸酸的,安元奇為何要是將軍呢,他若真的是個屠夫該多好。
4
身為平西將軍之妻,京中對我感興趣的人很多。
上至帝後,下至官員女眷,似乎都想看一看安珵娶的女人有何過人之處。
我後來明白,更多人的感興趣是懷著看笑話的心態。
那日宮宴,皇后領著一群官家女眷在御園賞花。
御園景山百花盛開,美不勝收。
皇后對我笑道:「安陽李氏是大家,聽聞你父親開了書院,夫人想來也是書通二酉之人了。」
眾目之下,我起身溫聲道:「娘娘謬讚了,臣妾愧不敢當,只是略識幾個字罷了。」
這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天知道我在府里練習了多少遍。
為此安元奇曾笑我:「皇后娘娘是寬和之人,宮宴而已,夫人不必緊張。」
他所言非虛,皇后很是和顏悅色,她還對我道:「安將軍眼光甚好,本宮瞧著夫人也是喜歡,還盼你們夫妻和睦,宜室宜家。」
皇后年長我十歲,態度和藹,我對她印象也是極好。
我與安元奇回京之後,雖未打算在京中再辦婚禮,但人人皆知我們是新婚。
為此帝後及交好的文武官員都送了賀禮。
尤其皇后送的那對五鑲如意最為珍貴,聽聞是她當年大婚時的陪嫁。
賞花宴上,一旁的官家小姐們玩起了花間小令,吟詩作對,好不熱鬧。
但卻想不到,這熱鬧突然就鬧到了我身上。
起因是蕭老王爺家的小郡主題了首詞,點名讓我來對。
她們閨閣小姐的遊戲,點我這個已婚婦人的名,本是莫名其妙的事。
可不知為何,大家都看著我笑。
蕭小郡主不知對皇后娘娘耳語了什麼,皇后竟也笑道:「既是如此,夫人不妨去湊個樂子。」
我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感覺自己身上出了汗。
我自然是識字的,但是哪裡有吟詩作對的好功底,更何況京中才女眾多,可見是要出醜了。
蕭小郡主在紙上題了一首行軍令——
「千里鄉關紛暮雪,金戈戎馬戰雲遮,崑崙山下埋忠骨,橫掃千軍如卷席。」
我隱約覺得不對勁了,難不成因為安元奇是位將軍,就一定要點他夫人的名來對行軍詞?
還是.……
果不其然,像是驗證我的猜測似的,蕭小郡主突然沖我一笑:「夫人,安將軍的詞,對您來說沒難度吧?」
竟真是安元奇的傑作。
當時那種狀況,真是騎虎難下,人人都知安珵的夫人李氏是文士大家出身,連自家夫君的詞都對不好,何止丟臉那麼簡單。
一瞬間我腦子一片空白,第一反應竟然是安元奇那樣的粗人,竟然也會作詩?
蕭小郡主大概只是想探一探李氏幾斤幾兩,卻歪打正著地敲打到了我冒牌貨的身份。
會被拆穿嗎?我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但萬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宮人鋪好箋紙,我手握毫筆,身上冷汗淋淋,想著如果此刻假裝肚子痛,會不會太難看?躲過去的幾率大不大……
外人興許是認為我在緊張,眾多官家小姐之中,竟然走出一人,不動聲色地接過了我手中毫筆。
「安珵的詩,還是我來對吧。」
此言一出,也不知為何,氣氛驟然不對了。
這女子不是旁人,是當今聖上胞妹,和靜長公主。
長公主容顏俊美,眉宇間英氣十足,穿了一身玄色大襟窄袖長裙,金織鳳凰圖騰,高貴華麗。
她聲音清冷,面上毫無表情,也沒有搭理周圍人的異常,斟酌一番,提筆落字——
「蒼茫雲海出月明,長風萬里烽火行,願得此身入玉門,男人應得帶吳鉤。」
字如其人,顏筋柳骨,行雲流水。
人如其詩,揮斥方遒,意氣風發。
和靜長公主,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與高貴。
她替我解了圍,而我意識到了周圍人的神色各異,以及她那句——「安珵的詩,還是我來對吧。」
隱約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寫的詩那般驚艷,與安珵那首堪稱絕配。
後來,大家三五成群各自賞花,我想著要不要給她道個謝,眼見她去了東邊涼亭,猶猶豫豫跟上前的時候,看到蕭小郡主竟然也在。
長公主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你若看不慣她,不去搭理便是,何必要為難她,讓安珵難堪。」
「為難?大姑姑開什麼玩笑,她家不是開書院嗎,連首詩都對不好,上不得台面的東西,皇后娘娘還說什麼安將軍眼光甚好,真是笑死人了。」
「安珵什麼眼光,輪不到你說三道四。」
我不是故意偷聽,但此刻好奇心使然,忍不住探出頭去看。
長公主臉色冷漠,蕭小郡主很不甘心,但又似乎不敢反駁她,最終弱弱而不甘地說了一句:「我就是不服,安將軍即便看不上我,以大姑姑之姿,那李氏女連給您提鞋都不配。」
我也是那時才明白,安陽李氏,什麼大家閨秀、清流人家,原來在貴族如雲的京城,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小門小戶而已。
原來我夫君安元奇,這麼招人喜歡。
我始終記得長公主最後那句:「皇室之女又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她的聲音落寞、寂寥,讓人恍惚。
回府之後,安元奇也從西郊大營回來了。
他應是剛剛練了武,回來後便去沐浴更衣了。
洗完澡,穿了乾淨的白衣,將我拉到懷裡,詢問今天宮宴如何。
他身上皂香清爽,十分好聞,我卻悶聲道:「我竟不知相公還會寫詩,她們讓我對你的詞,可我一緊張,什麼都不會了。」
安元奇眼中笑意深深,安慰道:「無妨,誰還沒有緊張的時候,不要緊。」
「可是,很丟臉。」
我情緒低落,他摸了摸我的臉:「沒什麼丟臉的,這次對不出來,下次好了。」
他哪裡懂啊,我是姜蓮蓮,不是李秀妍。
姜蓮蓮永遠也對不上他的詩。
我望著他不甚在意的樣子,目光觸及到他滿臉的絡腮鬍,突然道:「相公,我給你修面吧。」
安元奇揚了下眉,有些不情願:「還是別了。」
我「哦」了一聲,沒有說話,再次陷入沮喪之中。
見我這副模樣,他嘆息一聲,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又道:「你若喜歡,那就修吧。」
原以為刮男人的鬍子和女子修眉修面差不多,誰知竟是個體力活。
安元奇乖乖閉著眼睛,任由我折騰。
那原本還算整齊的鬍子,被我絞得亂七八糟。
我問:「相公這鬍子留了多久了。」
「三年了吧。」
「這麼年輕,為何要留鬍子呢?」
「沒有鬍子,比較麻煩。」
「哪裡麻煩?」
他沒有說話,睜眼看著我笑,深褐色的眼眸像是隱匿著幽幽星河,攝人心魄。
然後摸了摸自己被絞得亂七八糟的鬍子,哭笑不得:「夫人就是這樣給我刮鬍子的?」
…………
安元奇喚來了府里一名武侍。
那武侍名叫晉青,刮鬍子的技術一流。
然後沒多久,我便知道他那句「沒有鬍子,比較麻煩」
是什麼意思了。
當今平西大將軍安珵,天子近臣,驍勇桀驁,手握兵權。
他自巋然而立,身如青松,芝蘭玉樹一般。
沒了鬍子,面容更加乾淨,輪廓清晰,劍眉星目,眼眸黑白分明,深沉四海。
那道眉梢至耳頰處的疤,平添幾分邪氣。
很野,很邪,勾唇一笑,令人心顫,呼吸停頓。
我知道蕭小郡主為何充滿敵意了。
也知道長公主的落寞從何而來。
趙玉寧曾說,多少公主貴女等著嫁他,我全都確信了。
只是心中萌生的退意更濃了。
安元奇是皚皚山上雪,空中明月,我姜蓮蓮,配不上他。
5
安元奇只不過颳了個鬍子,在京中人人熱議。
原因是朝堂之上,皇帝問他怎麼捨得把鬍子給颳了,他無奈地嘆息一聲:「夫人非要如此,臣拗不過她。」
一時之間,人人都知安珵寵妻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同僚相聚,宴席之上眾人身邊都有美艷妓子相伴,安將軍也不例外。
美女投懷送抱,飲酒作樂,他卻不動聲色地將人推開。
有人對他道:「安將軍啊,雲姬是風月樓出了名的美人,你是不知她那伺候人的技術,嘖嘖,有這機會何不體驗一番……」
據說,安元奇淡淡地笑了一聲:「罷了,我與夫人新婚不久,夫人年幼,不值當惹她生氣。」
而當時,其實我與他已經成婚半年了。
安元奇三言兩句,將我塑造成了「胭脂虎」,可他很坦然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喜歡他的妻。
自此,我的日子好過許多,就連偶爾入宮赴宴,沒人再敢看笑話,也沒人再敢對我造次。
我後來知曉,那些命婦女眷,個個得了自家夫君的告誡,要對我敬重有加。
就連那位蕭小郡主也沒再找過麻煩,她已經離京了,聽說蕭老王爺送她去北幕府找漱玉居士學規矩去了。
北幕府在西北,漱玉居士是才華過人的女居士,名揚天下。
我總覺得事情不對,直到阿紫告訴我,蕭小郡主從前便對安珵死纏爛打,安元奇不屑理她,直到成親之後,她在宮宴上又表露出對我的興趣,安元奇怕她繼續挑事,開口讓蕭老王爺把她送去北幕府。
蕭老王爺這一脈,已經屬於皇室遠親了,雖是宗室,並不得皇帝重用。
安元奇一開口,連他也不敢得罪,趕忙將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女兒送走了。
世人皆以為安將軍寵妻至此,唯我不信。
他既然已經知道小郡主挑釁一事,自然也知和靜長公主為我解圍。
那日,我在他書房,看到一張題了字的紙張。
上面是長公主作的那首詩——「蒼茫雲海出月明,長風萬里烽火行,願得此身入玉門,男人應得帶吳鉤。」
紙張上的字跡,行雲流水,顏筋柳骨。
我確認無誤,是長公主的字跡。
我也確認,安元奇與她之間,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我更確認,安元奇心裡還有她。
因為那張題詩的白紙,顏色不正,明眼看得出是舊時作品。
我在書房見到之後,明白了長公主並不是純粹的好心為我解圍,興許她只是不願別的女人染指她和安元奇的詩。
安元奇的睹物思人,突然令我心裡一痛。
也是,長公主那樣完美高貴的女子,他怎麼可能不動心呢?
我看到了那首詩,當時安元奇就在書房,我原本沒想那麼多,驚訝了下:「咦,之前長公主作的正是這首……」
話未說完,他卻已經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蓋住,起身雲淡風輕,為我撫了撫額前碎發。
「夫人,餓了嗎?城南有一家楊氏豆腐澇,甚是好吃,我帶你去嘗嘗。」
那張紙,後來我再也沒有在書房見過。
尋了機會,我問阿紫,長公主與他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過往。
阿紫曾是宮內人,自然什麼都知道,對我也是知無不言。
說起來,我和阿紫關係相處甚好,她是個明白人,一開始就告訴我,原本以為皇帝將她送給安珵,下半生定有指望過富貴日子。
誰知安珵對她沒有絲毫興趣。
她為此也努力過,費盡心機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要爬上他的床,好日子不就來了嗎。
可惜,她最後放棄了。
她私底下對我說:「夫人,我可太累了,我原本還可以在府里彈彈琴,過悠閒自得的生活,結果每靠近將軍一次,就被貶一次,直到成了粗使丫鬟,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幹活,掃地打水洗衣服,我已經一年多沒摸過我的琴了,回屋就是累得倒頭就睡,我手上都起繭子了。
「我發誓,再也不敢對將軍有非分之想。」
…………
安元奇和長公主的情史也很簡單。
和靜長公主與那些嬌滴滴的皇室貴女不同,從小就很有主意,率真勇猛。
宮內皇子習武練劍時,這個皇妹總是跟著學。
大家都當她小孩子心性,好奇使然。
誰知她竟堅持練了下去,彎弓射箭百發百中,拳腳功夫了得。
新帝登基那些年,忙於朝政,很多地方要事分身無術,她便主動請纓。
皇帝對這個妹妹十分無奈,訓斥了沒用,在她偷跑出去跟了部隊幾次之後,眼看她沒惹麻煩,也很懂事,後來由著她去了。
長公主最開始立功,是率領部將給西北軍運送糧草。
那時韓王勾結悍匪,意欲在路上搶奪,阻攔運送糧草的隊伍。
死了很多人,然長公主一身男裝,手持長劍,殺紅了眼。
悍匪眾多,難以抵擋,後來是身為騎兵校尉的安珵率人來救。
少年英姿勃發,身手矯健,氣度不凡,長公主十分欣賞。
後來韓王叛亂,皇帝御駕親征,長公主隨從。
一來二去,與安珵熟悉,並肩作戰,多次出生入死。
長公主由欣賞變為愛慕。
恢復女兒身時,她對安珵表露心跡。
安珵一開始並不知她是皇家公主,她也僅是報了外祖家的名號。
西北軍營,朝夕相處,二人定情,深深相擁。
天啟十二年,安珵受封平西將軍,長公主滿心歡喜,對皇帝表明要嫁給他的心跡。
皇帝自然沒意見,這個妹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長公主想,是時候表明身份了。
於是拉著安珵的手去了城牆,那日漫天風沙,她看到安珵的眸子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從那日起,安珵疏遠了她。
回京之後,皇帝要為他們賜婚,安珵拒絕了。
他說家中曾有一樁舊時婚約,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長公主仍懷有希冀,她對安珵道:「舊時婚約也是無奈,你放心,我會對她很好的,絕不欺負她。」
安珵沉默了下,說:「公主誤會了,我是要娶那女子為妻的。」
長公主愣怔,最後不知所措道:「那,我貴為公主,難不成要那女子以平妻的身份嫁過來,這樣不成體統,會被人笑話的。」
「公主,我的妻子,只有一人。」
話已至此,長公主臉色蒼白,眼淚猝然落下,抓著他的手:「安珵,你為何要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安珵,你變了,你以前不留鬍子的,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留鬍子,你去颳了好不好,我幫你。」
聰慧如她,早就察覺出了安珵的變化,他的冷淡和疏離那麼明顯,這麼些年,她卻只裝看不見。
「安珵,告訴我原因,讓我死心。」
男子的沉默,註定了長公主的悲劇,她終於恢復了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她是公主,不該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
安珵笑了一下,聲音平靜,卻冷漠如冰:「沒有原因,臣從未說過要娶公主,是公主想多了。」
…….……
安珵不肯娶長公主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阿紫猜測:「帝王之家雲波詭譎,而且我朝自有傳統,皇室子弟不可掌權,將軍不想做駙馬,大概是不願失了兵權吧。」
我也猜測:「可是我覺得安元奇不像這種人,只怕另有隱情。」
「切,能有什麼隱情,公主難不成掘了他家祖墳咋地。」
阿紫輕描淡寫一句,在我腦中警鈴大作,掘了他家祖墳?
可不咋地,夫人曾告訴過我,安家是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牽連沒的。
哪朝沒有皇子爭權呢,說起來梁王作為先帝嫡子,被人誣陷謀逆,也是慘案一樁了。
當時的安家只不過是清河縣的普通官戶。
安大人的官職僅是個小小縣丞,這也是一開始夫人就不滿秀妍小姐那樁婚事的原因。
安家之禍,在於他們家的那片梨園。
安家的梨子產量甚好,黃澄澄,又大又甜……安大人憑著自己縣丞的身份,上報知府,想參選貢梨。
能做皇家的梨商,榮華富貴豈不指日可待。
很幸運的是他們選上了,據說梨子被送到了梁王府中,是梁王嘗過之後敲定的。
他們家貢了三年的梨,結果三年之後梁王垮了,有人說梁王謀逆,在貢品里下毒。
經梁王之手的貢品太多了,也不知到底是哪樣貢品出了問題,但無一例外,與梁王有來往的官員全部誅殺。
安家的梨子是經知府報上去的,與梁王關係好的安陽知府被株連九族,血洗府邸。
安大人家好一點,只有安元奇同宗的親戚被抄家,遠一點的沒受到牽連。
但下場也是很慘,他的父親以及嫡親的叔伯直接被砍了腦袋,母親及嬸娘知道會被流放,直接上吊自盡了。
家裡僅剩幾個孩子,各自投奔了遠方親戚。
安元奇就是投靠了姨丈趙家。
新帝登基後,朝堂穩定,為梁王平反了,所謂的謀逆,是皇子爭權,手足相殘。
案件平反又如何,逝去的無辜冤魂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我能理解安元奇。
父母枉死,家破人亡,本該有個殺父仇人,可他的殺父仇人是誰呢?
不,他沒有殺父仇人。
他甚至還在戰場廝殺,捍衛著這個朝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娶皇室之女。
6
聽完了安元奇與長公主的過往,我陷入了沉思。
阿紫問我:「是不是很心痛?」
我道:「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當然心痛。」
她說:「我是問你,你相公心裡有別的女人,你心不心痛?」
我說:「還好吧……反正他們比我更痛。」
阿紫這個人,很有意思。
她給我透露了這麼多,順便給自己提了個小小的要求:「夫人,你是個好人,那麼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把我嫁給將軍身邊的晉青,我不想再掃地了,晉青得將軍重用,前途無量,我想嫁給他。」
她還說:「夫人,阿紫勸你一句,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吃,只要對你好,甭管將軍心裡是誰,別跟他鬧,你可是要指望他過一輩子的。」
她說的都對,唯有一點不對,我怎麼可能跟安元奇過一輩子呢,跟他過一輩子的是我家小姐李秀妍。
說曹操,曹操到。
在我來了京城半年之後,秀妍小姐過來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春闈放榜,殿試點花。
狀元、榜眼、探花遊街……狀元和榜眼都不太年輕,唯有探花郎,高騎大馬,紅衣似火,郎艷獨絕。
探花遊街,林思潤做到了。
不久之後,李秀妍帶著丫鬟雀兒、婆子鄒氏上門了。
她是以李家養女李秀荷的身份上門的,與我相見,潸然淚下。
我自然是知道她要來的,因為在此之前,老爺和夫人給我來了信。
我也是提早做好了準備,對安元奇說:「我實在是很想家,想讓我妹妹入京一趟,陪陪我。」
安元奇驚奇道:「你還有妹妹?怎麼沒聽說過?」
我低下了頭,嘆息一聲:「說出來不怕相公笑話,我妹妹李秀荷,名義上是李家養女,其則是我父親在外的私生女,她與我一同長大,但我母親不太能容得下她,自我嫁人之後,她在家的日子更難了。」
這段身世,當然是我胡編亂造的,安元奇不疑有他,當下道:「夫人看著辦吧,這等小事自己做主就好。」
是以,李秀妍施施然而來。
但我見她第一眼便知,這半年,恍如隔世。
我原以為老爺和夫人遲遲不肯讓她過來,是打定了主意想將她嫁給林思潤。
這當然也是小姐所期盼的,可是她說:「林公子是琅琊世家子弟,家中已有婚約,我無法嫁給他。
「說來真是好笑,我為他背棄婚約,他卻要去履行他的婚約。」
李秀妍一來,我仿佛又變回了她身邊卑微的丫鬟,為她憤憤不平:「他怎麼能這樣呢,既然有婚約,為何不坦誠相告,他明知小姐心意。」
「他也從未答應娶我啊。」
我家小姐嘆息一聲:「我爹明里暗裡都透露過要將我許給他的意思,他又沒答應過,是我們一廂情願罷了。」
「可是,小姐送他東西時,他可以不收啊,他既然收了,就理應知曉其中深意,這人著實可恨。」
「罷了,誰知道呢,興許他一開始是願意的,後來又改了主意,如今他探花遊街,仕途平順,什麼樣的名門貴女娶不得。」
李秀妍興致索然,目光掃過屋內陳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蓮蓮,看來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錯。」
看吧,即便我做了半年的將軍夫人,骨子裡還是她的奴婢,立刻低下了頭和聲音:「這都是托小姐的福。」
「安元奇對你很好?」
我斟酌著回答:「奴婢如今是小姐的身份,他不是對奴婢好,而是對小姐好。」
這般繞嘴繞舌的,她嘆息一聲,揉了揉我的腦袋:「蓮蓮,你我一同長大,我待你怎樣你是知道的,半年而已,難不成就生分了?」
「沒有,蓮蓮怎會與小姐生分?」
「你瞧你,說話這般謹慎,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如今是你妹妹李秀荷,莫要讓人看出破綻。」
其實我很想問她,李家為何沒有採納我最初的建議,以李家養女的身份過來為的是什麼?
但我不敢問,我怕那個答案我接受不了。
當晚,我與她一同用膳,過後又說了會兒話,丫鬟錦兒過來道:「夫人,將軍還在等您回去,二姑娘如今已經住下了,日後有的是機會談心,咱們先回去吧。」
我望了一眼窗外,確實天色已黑,但不知為何,李秀妍不開口,我竟不敢自作主張地回去。
錦兒說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秀妍,她像是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喝著參湯,垂下的眼睫投下暗影。
錦兒不明所以:「走吧夫人,再晚一會兒,將軍又要親自過來抱你回房了。」
我頓時渾身發冷,自我與安元奇成婚以來,他對我的寵愛所有人有目共睹。
不僅是在外面,在家裡也是,他始終只有我一個女人。
而且這半年來,對我興趣不減,他這人膽子又很大,從不將規矩什麼的看在眼裡,眾目睽睽之下親親抱抱都是常有的事。
我臉皮這麼薄的人,都被他整得習慣了,更何況府里其他下人。
見過了他整日抱我哄我,錦兒脫口而出,也不覺得有什麼。
但我始終忐忑,因我面對李秀妍時,心生懼意。
這個位置,原本是她的,我是鳩占鵲巢之人。
錦兒第二次提醒時,她已經笑著開了口,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快去吧,咱們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說話。」
那晚我回到房間,安元奇很是不滿。
「婦人真是狠心。」
我「啊」了一聲,他冷哼道:「你妹妹一來,相公也不要了?」
說罷,又將我禁錮在懷,故意勒我:「你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用膳的,今天竟敢把我拋下。」
我笑著去掰他的手,歪著頭道:「那明日,讓秀荷與我們一同用膳?」
「別,夫人怎地一點也不知避嫌?」
「她是我妹妹,為何要避嫌?」
安元奇笑了,摸了摸我的腦門:「聽說姨妹甚美?」
我點頭:「是啊,她長得真好看,螓首蛾眉,艷若桃李,相公見了一定喜歡。」
話說完,我就意識到不對了,果不其然,安元奇盯著我笑,神情諱莫如深:「夫人可得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我見了一定喜歡,莫非姨妹入京,還有什麼別的目的?」
我咬了咬嘴唇,弱弱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相公,我不想讓秀荷回去了,不如留她在府里吧,我想與她共侍一夫……」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安元奇的聲音越來越高:「你說什麼?!」
我硬著頭皮,又說了一遍,聲音細若蚊蠅:「我想與秀荷共侍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