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屍山血海里救了一個人,悉心照料了他許久,他俊美無雙,冷漠狠戾,卻會小心翼翼地保護我。
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
後來,他為了我姐姐起兵造反,任由我死於亂刀之下。
魂魄在人間飄蕩了三日,我看見他於那場春雨中,抱著我的屍體走了很久很久,臉上滑過的雨水就像是淚,最終跌在地上生生嘔出一口血。
1
初見嚴修,是在血流成河的寺廟,那時,我是尚書府不受寵的庶女,他是死人堆里唯一的倖存者。
裙角被抓上時,我驚慌地對上那雙漆黑入墨的眸子,隨後看了眼被血弄髒的衣裳,蹲下身去仔細聽他說話。
氣息微弱,嗓音喑啞,他在反覆念叨著:「救我,救我……」
我以前救過一隻小狗,後來小狗還是死了,我哭了許久。如今,將他帶回去後,我生怕救不活他,便日日夜夜守著他。
好在悉心照料了一段時間後,雖然沒完全恢復,但終於能下床走動了,只是他因為受傷臉色總是很蒼白。
不過他生得很好看,眉目似畫,雙眸似海,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姐姐能與他相媲美了。
其實這人,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可惜那人已經死了。
我將他安置在娘親留給我的小院裡,每日都過來看看他,同他說說話,見他慢慢好起來,鬆了一口氣。
他好像並不喜歡與人說話,總是安安靜靜待著,但我喜歡和他說話,我問他是哪裡人,家在哪裡,叫什麼名字,他動了動唇,只回答了一個問題:
「嚴修。」
嚴修,真是個好名字,和他很配,聽起來就斯文有禮,清冷如竹。
可很快,這些形容就被我全盤推翻了。
那日,我從糕點鋪子出來,準備去送給那些小乞丐時,在一個小巷子裡遇見了幾個持刀蒙面的人,嚇得我糕點散了一地,呼吸都放輕了。
後來,是嚴修救了我,我看著他冷漠地殺了一個又一個人,鮮血噴到我臉上時,我再也沒忍住哭了出來。
我太害怕了。
他抬手擦了擦我臉上的血,低聲說了句:「別怕。」
只這一句,讓我克制已久的心還是不爭氣地淪陷了。
他說:「咱們扯平了,但是我還需要養傷,這樣吧,借你的地方住一陣,我來保護你。」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這是第一次有一個人說要保護我。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騙了我,那些人原本就是衝著他來的。
姐姐出事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給嚴修嘗新做的梨花糕,他沒拿穩,梨花糕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放下糕點盤,交代他好好修養後,就匆匆回府了。
丫鬟小蓮說姐姐是練舞時意外從台上摔下來,砸傷了腦袋,如今正昏迷不醒。府里從上到下都不敢輕視,一個個都在等著姐姐醒來。
我也不敢回去睡覺,於是也站在屋裡等著。
夜色漸濃,燭光跳躍,就在我兩條腿快要斷時,姐姐哭著醒了過來,然後,她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本宮是在哪……」
我想,姐姐一定是還沒完全清醒。
2
我叫柳央央,尚書府的庶女,她們都說我娘親是個下賤的妓子,其實我娘很好,她會讀書,會寫字,爹爹不請夫子教我,娘親就自己教我。
只是在我十歲那年,娘親死了,爹爹也不管我,我就被扔在後院自生自滅,只有丫鬟小蓮陪著我。
幸好,娘親用一輩子攢的錢買了間院子留給了我,只有我和小蓮知道,院子裡還有娘親留給我的很多書籍字畫,我很喜歡。
姐姐叫柳雲棠,是尚書府的嫡女,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除去能文能舞,單單那張臉,就已經能夠迷倒一座城的人。
經此昏迷一回,原本就聰穎的姐姐好像愈加聰慧了,就連未來會發生的事都能預測出。
她知道平安鎮會出現瘟疫,連治瘟疫的方子都能寫出來,也知道夕水街的橋會坍塌,可以說出具體的時間。
喜歡姐姐的人有很多,但姐姐喜歡的人只有一個,三王爺賀景湛,可奇怪的是,姐姐自醒來後再也沒去見過三王爺,也沒提起過他,好像……不喜歡他了。
後來我無意間聽到姐姐說了句:「賀景湛,這一世,我定要你血債血償。」
我將糕點塞進嘴裡,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其實我和姐姐的關係很淡,平日在府里,她也不會搭理我,她有她的高貴,自有一幫與她身份同等的小姐們陪著一起。
而我……能活著就不錯了。
嚴修的傷一直沒痊癒,我請了很多大夫,他們都一致說要好好調養,於是我忍痛用攢了很久的銀子買了一堆補藥回來。
我雖然認識字,但後來沒人教,娘親留下的書很多都看不懂,但是嚴修會,我不懂的地方就會去問他,起初他蹙眉,看著我,眼神怪異,仿佛在問:
你一個尚書府的千金連這些都不會嗎?
我笑著看他:「我真的不會,你教教我好不好?」
「聽說你姐姐飽讀詩書,驚才絕艷,怎麼你倒這般……算了,我教你吧。」
「是啊,姐姐很厲害。」
就這樣,我每天纏著他問,一晃就過去了三個多月。
那日,他在旁邊看書,我在另一邊研究糕點花樣時問他喜歡什麼花,他沉默了一瞬說了兩個字:
「海棠。」
筆尖一抖,落下一滴黑墨,海棠啊,尚書府種了很多呢,每年春天都濃烈地似火般的海棠花,就像姐姐一樣,奪目至極。
我握著筆沒再說話,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是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小蓮拿自己攢的銀子給我買了一件新衣裳,上面繡著朵朵海棠,煞是好看。
可我還沒穿一會兒,就被府里的人在背地裡嘲諷。
「海棠花明明是大小姐的,她也配穿嗎?」
「就算穿了又怎麼樣,還不是比不上大小姐。」
「這花穿在她身上,反倒愈發顯得她丑了哈哈哈……」
「哈哈哈……」
這些事其實我都已經習慣了,除了小蓮,從來不會有人替我說一句話。
可那一次也不知怎麼,我竟沒忍住哭了半夜,再也沒穿過那件衣裳,但是我後來攢了錢給了小蓮很多銀子。
從院子裡出來後,我又去給那些小乞丐送了糕點,我嘗過餓肚子的滋味,很想去幫幫他們,但是能力有限,只能送些糕點。
回府的路上,我買了一隻梅花簪子,我喜歡梅花,在大雪裡依然能獨自盛放的梅花。
幾日後,我拉著嚴修一起出去逛街,人潮湧動,燈火輝煌,就在我四處張望時忽然察覺到嚴修正盯著某一處發獃。
我順著視線看過去,瞧見遊船上的人,呼吸頓時一滯,他看著的人,是我姐姐。
3
從小到大,姐姐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任何東西,即使只是一塊小小的糕點,當初我也必須費勁心力才能吃到。
如今,嚴修這個人,亦是。
我喜歡他的心思從來沒有掩藏過,他也從來不作回應,而對姐姐,只需一眼,我就知道,他心動了。
說不慌肯定是假的,所以我準備去和他表達自己的心意。
那日下著小雨,我到了院子後發現他外出了,他總是這樣神神秘秘的,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
我等了一個時辰,實在有些心慌,就拿起傘出去找他,我走了一條又一條街,最後在一間茶館看見了他,還有……姐姐。
我不知道他們倆是何時認識的,也不願去想這其中的各種關係和原因。
腳步仿佛有千金重,我走到門口就再也邁不動步子了,伴著細細的雨聲,我聽見姐姐那清麗自信的語調:
「嚴修,沒有人比我更相信,你日後定會權傾朝野。」
嚴修輕笑出聲:「哦?雲棠姑娘這麼相信我?」
「不然,我們打個賭吧。」
「如何賭?」
「我若說中了,你就娶我。」
「要是你沒說中呢?」
「那我就嫁你。」
有些冷,我的腳被凍僵了,兩人什麼時候走的,我沒發現,我在門外站著,他們也沒發現。
重新回到院子時,嚴修已經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麼,唇角淡淡地彎起,顯示著他現在很愉悅。
我揉了揉僵硬的臉頰,笑著從廚房裡端了一盤糕點走過去,「這是我新做的,你嘗嘗。」
他放下筆,拿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你不多吃一點點嗎?」
「我忘記說了,我不太喜歡甜食。」
我看著他,沉默了,剛剛在茶館,我分明看見姐姐遞給了他一塊糕點,他沒有猶豫地就吃下去了。
鼓足勇氣,我對他說:「嚴修,我有點喜歡你,你能喜歡我嗎?」
其實不是有點,是很喜歡很喜歡,從小到大,沒人對我好過,爹爹他們當我不存在,夫人不高興了會拿我撒氣,下人們盡情地嘲諷我,這麼多年來,除了小蓮,只有嚴修不一樣,他還說……會保護我。
他的視線終於從窗外轉移到我臉上,蹙了蹙眉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很早以前就喜歡她了。」
寒風從窗外吹進來,割得我嗓子生疼,手指微微顫抖,我忍住眼角的酸意小聲道:「可是一直陪著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
為什麼就不能喜歡喜歡我呢?我已經那麼那麼努力對你們好了,為什麼都不喜歡我呢?
「柳姑娘,感情的事強求不得,況且,恩情不是愛情。」
我胡亂地點點頭,轉身跑了出去,柳姑娘,雲棠姑娘,原來從稱呼就能看出來了。
雨水糊了我一臉,身上也濕透了,我抱著膝蓋蹲在街角嚎啕大哭,為什麼大家都要喜歡姐姐,為什麼姐姐不喜歡三王爺了,為什麼我總是只有一個人……
就在我哭得忘我時,出現了一隻小狗,它冒著雨跑過來舔我的腳。
我注意力被轉移,四處看了看,沒見著人影,低頭卻瞧見它脖子上掛著一個雕刻了字的祥雲平安鎖。
上面刻了三個字:
金元寶。
4
我陪著小狗等至天黑,也沒等到人來尋,於是開心地將小狗帶回了家。
它長得很像我之前沒救活的那隻,如今也算有了慰藉。
有了金元寶後,加上之前表白被拒,我整日陪著金元寶,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去看嚴修。
算了算日子,嚴修已經在我那院子裡住了快一年了,真快。
姐姐那日的話猶在耳邊:「嚴修,沒有人比我更相信,你日後定會權傾朝野。」
我覺得姐姐太誇張了,雖然嚴修氣質非凡,看起來就不像池中之物,但也不至於權傾朝野……吧。
但姐姐說什麼中什麼的能力,又讓我不得不相信。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到了花燈節,等花燈節一過,很快就到除夕了,往年的除夕,我都是和小蓮一起過。
爹爹說,夫人看見我會不開心,所以會給我銀子讓我自己想吃什麼就去買什麼。
今年,加上嚴修,我們就有三個人一起過了。
花燈節那晚,我和嚴修一起去放燈,遇到了姐姐,然後我們就一直三個人一起。
可三個人走在一起總是很擁擠的,不知不覺,我被落在了後面,無人察覺。
我提著花燈,想著待會兒在上面許什麼願望才好,看了看前面修長挺拔的背影,我有了想法。
我希望能出現一個人,陪我一輩子。
河邊站了許多人,我默默題好字後將花燈小心翼翼放進了水中,起身卻看見姐姐拿著花燈在出神,剛想開口詢問,嚴修已經出聲了。
「雲棠姑娘不寫嗎?」
姐姐輕輕搖頭,「我不相信這些,我只相信自己。」
嚴修也笑:「雲棠姑娘果然與眾不同。」
我看了眼飄遠的花燈,心中一陣苦澀。
就在我心酸時,河裡忽然冒出一大群持劍黑衣人,岸上頓時尖叫聲四起。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要摔倒時嚴修忽然出現拉住了我的手腕。
那一刻,即使血腥味逐漸濃重,我也無比安心,因為他沒有拋棄我。下一瞬,幾個黑衣人就朝我們圍了過來。
嚴修狠戾地一劍殺一個,鮮血四濺。
突然,我看見一個普通裝扮男子拿著匕首朝嚴修刺去,來不及細想,我沖了過去,同一時間,姐姐的尖叫聲響起,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嚴修腳尖點地,循著聲音飛了過去。
匕首刺進肩胛骨,疼得我有一瞬間呼吸不過來,滿腦子都在想著那句:
「這樣吧,借你的地方住一陣,我來保護你。」
我來保護你。
我來保護你……
真的太虧了,自從那次遇見危險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遇見危險,而嚴修居然沒能信守承諾,白白給他住了那麼長時間。
恍惚間,我看見一個穿著墨綠色錦衣的男子朝我跑來,一把摟住倒下去的我,在我耳邊不斷喚著:
「央央,央央……」
5
是誰在叫我?
眼皮很重,好不容易睜開,入目的卻是一片紅色,呆滯了一瞬,我才發現頭上的是紅蓋頭。
還沒等我想明白,紅蓋頭就被人挑開了,我看見了身著喜服,俊秀出塵的嚴修。
他眉眼淡淡,溫聲朝我道:「雖然我不喜歡你,但會對你好的,畢竟你救了我一命。」
他不喜歡我嗎?
待了幾日後我才漸漸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三王爺在奪位中勝出,已經成了當今皇上,而姐姐也是喜歡他的,如今已經成了皇貴妃。
嚴修很忙,我每天都會等他回來一起吃飯,多數時候是等不到的。
有一次他在外面受了傷,我在床邊照顧了他許久,他醒來後輕輕摟著我說了句:「謝謝。」
真是可笑,我們明明是夫妻,他卻要說謝謝。
日子久了,我們的關係也慢慢近了,他開始送一些小玩意給我,海棠紋樣的東西最多,但我最喜歡的卻是那支梅花簪子。
我陪著他度過了三個春秋。
那日他回來後心情很不好,在床榻上纏了我許久,一聲聲叫著:「小姐……」
我有些奇怪,我都已經嫁給他了,他為什麼還叫我小姐。
他說:「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和你一樣可愛的女孩子。」
我很開心。
幾日後,我得知宮裡當皇貴妃的姐姐懷孕了,心中產生一股微妙的感覺,我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直到柳家出事,姐姐被打入冷宮,流產賜死,嚴修起兵造反時,我才突然想起。
對,他喜歡的是我姐姐,他造反是要去救我姐姐。
我擔驚受怕地在府里等著消息,好幾次都嘔吐不止,小蓮不放心地請了大夫過來,原來我是懷孕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這個消息,但是我忍住了,不敢去找他,怕給他添亂。
可我不出去,自會有人來找我。
賀景湛的手下將我帶走時,宮裡傳來姐姐死了的消息。
我想我一定是被用來要挾嚴修的,怎麼辦?他會不會怪我?
後來,我沒等到這個答案,因為我壓根就沒等到他來救我,我在破爛骯髒的院子裡待了整整三日,最後死於亂刀之下。
真疼。
眼前炸開一片白色,視線再恢復時,我已經成鬼魂了,低頭看了眼躺在血泊中的自己,有些難過,那一片血泊中,還有我未出世的孩子。
又過了一日,嚴修出現了,他終於出現了,幾日不見,他倒是消瘦了不少,下巴上都冒出青茬了,想必因為姐姐的死,他悲痛了許久吧。
我看見他平靜地走到我面前,叫了我一聲:「央央。」
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一閃而過,他鮮少叫我央央,我似乎明白了他為何在床笫之間總叫我小姐,因為那根本不是在叫我。
多可悲啊!
再回神時,他已經在用袖子擦我臉上的血了,可是怎麼擦也擦不幹凈,最後他低頭沉默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片刻之後,他將我抱起,外面正下著春雨,我跟在身後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也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
只聽見他嘴中一直念叨著:
「央央,你什麼時候再做梨花糕給我吃呀?」
「央央,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央央,我以後每天晚上都回來陪你吃飯。」
我懷疑他瘋了,居然對著屍體說話,小蓮衝出來的時候,嚴修還在自言自語。
直到小蓮說出了我懷孕的事,嚴修的聲音頓時停下,他腳步晃動跌倒地上,隨後又將我的屍體緊緊抱在懷裡,腦袋埋在我脖子間,我在他身後看著,只能看見他的肩膀微微顫動,最後突然嘔出一口血。
這是我停留在人間的第二日。
第三日的時候,我看見嚴修去了寺廟,我本來跟得好好的,卻在門前忽然被一道屏障擋住。
也對,我現在是鬼,進不去。
他再出來時,那大師似是朝我看了一眼,而後詢問他:「施主想好了?」
「想好了。」
什麼想好了?我正想繼續聽的時候,不知從哪傳來一道暴怒的聲音:
「宋硯修!!!」
6
我猛得睜開眼,看見的是金元寶的臉。
繼而出現一個男人,眉清目秀,很是俊朗,還有兩個梨渦。
見我醒來,他微微一笑:「你終於醒了,都昏睡七日了。」
都已經過去七天了?那我這是在哪兒?
他絮絮叨叨給我說了很多事。
這個有兩個梨渦的男人叫沈識檀,金元寶的主人,這七日,我一直住在他家。
而嚴修不見了,那間院子被大火燒成了灰燼,我娘留給我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我在那片灰燼中坐了很久,最後還是哭出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已經那麼拚命了,還是什麼東西都抓不住。
沈識檀將披風披在我身上,陪在我身邊一直沒說話。
傷口還有些疼,喝粥時我忽然想起做的那個夢,真是鬧心,居然做了個嫁給嚴修的夢,更鬧心的是,在夢裡都沒有好下場。
沈識檀每日都過來陪著我,找各種有趣的玩意兒逗我,他和嚴修一點也不一樣,嚴修冷峻,淡漠,只會在看見姐姐時笑一笑。
而沈識檀則時時刻刻下巴上那兩個梨渦都漾開著。
當初還以為會和嚴修一起過年,沒想到世事無常,我居然是和這個剛認識不久的沈識檀一起過的。
明明就差一點了,差一點就可以和嚴修一起過了,就像那場夢中,差一點就能告訴嚴修我懷孕了。
終究還是差了一點。
除夕那晚,我帶來了一大箱銀子給沈識檀,這是我攢了很多年的全部家當,他目色沉沉,問我幹什麼。
「你救了我,我沒有東西可以報答你了,只有這些。」
他臉頰一紅,仿佛氣急:「誰要你銀子了?」
「不要銀子,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做的糕點。」
說完他突然喝了口酒,輕輕咳了聲:「我喜歡吃甜食。」
哦……喜歡甜食。
腦海里驀然浮現那個說不喜歡甜食的男人,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我當然不會覺得他死於那場大火。
吃完飯後,沈識檀又帶我去看煙花,天空驟亮的瞬間,他突然往我發間戳了根簪子。
我扒拉下來一看,是一支梅花簪。
儘管耳根已經紅透,他仍然努力保持淡定:「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反正我喜歡梅花,所以就買了梅花的。」
我微微怔住,朝他笑:「我也喜歡梅花。」
再次見到嚴修是在一個月後,彼時他已經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了,也不叫嚴修了,而是叫宋硯修。
原來連名字都是假的。
那日他來尚書府與爹爹議事,我恰好看見了,或許他也從沒想過要躲我。
我不關注朝廷上的事,也不願去想他怎麼就成攝政王了,但我真心覺得姐姐很厲害,她果然猜中了,這下,他是不是就要娶姐姐了。
「柳姑娘。」他出聲叫住了我。
我頓住腳步回頭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傷怎麼樣了?」他聲音放低,定定看著我的臉。
突然,我腦子似是抽了一抽,說了句:「現在關心,好像有些晚了。」
果然,他的眉頭蹙了起來,抿唇不語。
我也不說話。
半晌,他才開口:「是我對不住你,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也可以娶——」
「能把那間院子按照兩倍價賠償給我嗎?」我看著他認真開口。
我不是想讓他賠,我只是想和他斷了關係,他說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去糾纏。
我默默等著他開口,想著他要是拒絕了也沒事,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要銀子。
最終,我聽見他低沉地說了個:「好。」
7
我拿著宋硯修給的銀子重新買了間小院,還買了很多書籍字畫回來,試圖還原成原先小院的模樣,但是失敗了。
就算布局再像又能如何,那些書畫上再也沒有了娘親的字跡,這裡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陌生的氣味。
想到此,我頓時失去了力氣,心中酸澀難忍,宋硯修很大方,賠了我不止兩倍的銀子,他說剩下的就當是在我那裡住了一年的報酬了。
可每每夜深人靜時,我心口都難受地整夜整夜睡不著。
我珍重了那麼久的東西,他能輕易毀了,興許在他眼裡是微不足道的,但那卻是我唯一安心的地方了。
在尚書府這麼些年,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宴會,所以關於朝廷里的人和事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宋硯修如今位高權重,我沒能力拿他怎麼辦,只能自己慢慢消氣。
我和他之間的緣分真淺,淺到只能夠走到這裡了。
我請人在院子裡扎了個鞦韆,我喜歡坐在上面曬太陽,喜歡在太陽底下回憶和娘親在一起的日子。
小蓮說,娘親是被一袋米賣掉後,又被賣進青樓的,在青樓的幾年,娘親攢了很多很多銀子,才終於給自己贖了身。
出了青樓後,娘親認識了一個書生,娘親的學問都是那書生教的,後來,書生的母親病了,看病的錢卻不夠,恰在這時有人找上娘親,讓她去跳舞,那人說,跳了就會給錢。
娘親瞞著書生去了,在那裡,遇到喝醉酒的爹爹,被醉酒的爹爹強迫了。
有了銀子,書生娘親的病就治好了,但她卻用自殺威脅,不讓娘親進門,她說娘親是萬人騎的東西,配不上他的兒子。
她胡說,娘親明明那麼好。
書生在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後,娘親主動放棄了,進了尚書府,因為她肚子裡有了我。
但爹爹有爹爹的心上人,斷然不會因為娘親,讓他的心上人受委屈,這份委屈,必定得是娘親來受。
我到現在還記得,娘親死的時候,將手中那方帕子捏得緊緊的,那上面繡著一句詩: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她摸著我的臉頰說:「央央,娘有些累了,不能陪你長大了,娘對不起你,央央,娘最對不起的就是央央了……」
我抱著她如柴的手指,死死忍著不肯落下一滴淚,「娘親,累了就睡吧,央央會自己好好長大的。」
娘親明明那麼好,這輩子卻過得一點也不好,所以我要替娘親努力過得好一點。
自從除夕夜那晚過後,沈識檀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了金元寶、一支梅花簪和一句話,他說:
「柳央央,等我回來。」
我說好。
但是我等他回來做什麼呢?
其實我沒弄明白他是如何認識我的,瞧他那模樣,大抵是哪個世家公子,順手救了我一命,然後還陪我過了新年。
對於是否能和他再次見面,我並沒有抱多大期待,一如既往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偶爾會聽小蓮說起姐姐和宋硯修走得很近,朝堂上的局勢很緊張。
三王爺和宋硯修因為姐姐勢同水火。
我沒有興趣,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美好的東西,大家都想得到罷了。
那日我在街頭送糕點給小乞丐時,大家都紛紛往城門跑去,言語間,我似乎聽見一句:
「沈大將軍凱旋而歸了。」
沒多想,我拍拍手起身準備回去,就在這時候,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傳來,「咚咚咚」仿佛踩在了我的心上。
很多年後,我仍舊能記得那一幕,明媚的春光下,有一意氣風發身著鎧甲的男子策馬而來,我眯眸看去,看清了那個梨渦漾開的少年郎。
8
沈識檀,將軍府的小公子。
那日他從城門策馬而來,俯身將我一把撈起後勒住韁繩朝另一個方向而去,我伏在他懷裡,聽著耳畔的風呼呼而過,還有少年胸腔強有力的心跳聲。
直到在一片山丘上停下來,沈識檀驚慌失措地問我怎麼哭了時,我才發現臉上冰涼一片,傻愣著等他掏出帕子抹了抹我的臉後,我才幹巴巴說了句被風迷了眼。
我才不會告訴他,我是被嚇的,哪個女孩子被那樣突然拎起來放在馬上不會被嚇哭啊?
哦不對,姐姐不會,姐姐是會騎馬的,身姿矯健,英姿颯爽,一襲紅衣攝人心魄。
不過話說回來,沈大將軍我雖然未曾見過,但他的傳說我曾在茶館聽人說過,那個傳說中凶神惡煞,殺人不眨眼,令人聞風喪膽不敢直呼其名的大將軍居然是眼前這個少年?
我又看了看他手中握著的粉粉嫩嫩的帕子,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火燒般的夕陽落在他臉上,我抬頭看了他許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讓他稍微低一下身子,他聽聞立即屈膝與我平視。
思索了一番,我問他:「沈識檀,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他猛然站起,驚訝問:「央央,你不記得我了?」
似乎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不過他也沒惱,而是不自然地輕輕咳了聲道:「不記得了也好。」
一陣晚風拂過,帶來一陣花香,或許讓他失望了,因為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十一歲那年,我在街角遇見了一個小乞丐,他很瘦小,身上有股文弱的氣質,臉還被人打腫了,他歪倒在街角,衣服髒髒的,身上大概也受傷了。
我那時正抱著撿來的梅花枝回尚書府,就將懷裡的糕點送給了他,他好像很餓,幾口就吃掉了,後來,我見他可憐,就陪他坐了一會兒,雖然臉腫了,但他眼睛很好看。
「你叫什麼名字?」
「柳央央,我叫柳央央。」
我拿出帕子準備給他擦擦臉時,忽然聽見小蓮的叫聲,於是將帕子留給他就走了。
記憶戛然而止,我實在無法將那時瘦弱的小乞丐和如今清風朗月的少年聯繫起來,更何況,傳說中的他還是那樣可怕。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緣由。
沈識檀笑著說:「央央,你聽書也不聽完整,沈大將軍,是我大哥,我呢,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