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陳平微末時的糟糠妻。
他自立為王時,我同他安享榮華。
待到他兵敗如山倒,我提溜包袱就跑。
後來,他在公主的相助下東山再起,風頭無兩。
而我則被他的手下擒獲,成了階下囚。
人人皆笑我負心薄倖是罪有應得。
說,就算陳平將我剝皮抽筋也難解心頭之恨。
不料,陳平面無表情的抖落出一桌的金銀珠寶。
他指著自己道:「來,再選一次。」
「我和它你選誰?」
1
抬首,我望了望對面眉眼冷峻的他。
低眸,我又瞧了瞧桌上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
一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半晌,我張了張快被抿禿嚕皮兒的小嘴。
為難道:「能……」
「能什麼?」
陳平俯身看入我的眼。
咫尺間,我竟從他的陰鷙的眉目間尋出一絲期待。
「能——?」
我眸光閃爍,試探出聲:「能換一堆嗎?」
「你知道的,」我十分誠懇的想要尋求他的共情,「我也很想選的!」
「但是這麼丑的。」
我說著,眼中的嫌棄近乎都要溢出來了。
「我下不去手啊!」
陳平的面色驟然冷下。
他譏諷道:「常念,你以為我還會和從前那樣寵著你嗎?」
我眉梢微動。
旋即,我沖他翻了個白眼。
愛寵不寵唄!
跟誰稀罕似得!
「常念!」陳平聲音拔高,眼睛更是瞪得滴溜圓。
「你這是沖我翻白眼嗎?!」
我哼笑一聲。
不愧是官壯慫人膽,他都敢跟我吹鬍子瞪眼了!
「你還哼我!」
陳平一臉痛心疾首,好好的桌子硬生生叫他捏碎個角。
我面露不屑,頭一歪,挑釁道:「怎樣,殺了我?」
「常念——!」
陳平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身側的石牆。
轟然作響間,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顯然被我氣的不輕。
守在牢房外的侍從個個兒屏氣凝神,生怕被陳平的怒氣波及。
我不為所動。
只支著頭,眸子微轉,斜睨著他。
笑道:「來來來,打牆多沒意思。」
「沖這兒!」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有恃無恐道:「沖這兒來!」
聞言,陳平面色陰沉到能擠出水來。
他的手指更是被攥的咯咯作響,似催命的喪鐘迴蕩在牢房中,令人脊背生寒。
半晌——
陳平深吸一口氣,抬手吩咐道:「去!找就近的首飾鋪子,再換一堆來!」
我笑出聲來,裝模作樣地誇他:「我就說吧,還得是雍王您大氣啊!」
陳平扭頭,裝作沒聽見。
我大發慈悲沒跟他計較,側身沖侍從們貼心吩咐道:「快去快回啊!」
「晚了,我可就乏了。」
「今兒就不能痛哭流涕的跟咱們尊貴的雍王殿下認錯了。」
侍從聞言,恨不得手腳並用的奔出牢房。
「常念。」
見四下無人,陳平施施然扶桌起身。
但桌子被他捏碎了個角,他沒扶住,險些摔了個趔趄。
手忙腳亂地正了正衣冠,他人模狗樣的向我走來。
「本王勸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陳平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顎。
高大的身影傾覆,顯得十分霸道強勢。
看起來……
我眯了眯眼。
是能一屁股坐死兩個我的樣子。
「早點低頭,」陳平繼續說著,「這樣本王還能不計前嫌賞你個婢女噹噹,不然的話……」
陳平頓了頓,手上力道加重,眼中透出危險的光芒。
「不然?」
我眼尾一撩,逼視著他,「不然你想怎麼樣?!」
「嗯?」
我咧唇露出絲冷笑。
「我……」陳平虛汗直冒。
「說啊!」我狠狠一拍桌子。
登時——
桌上,金銀珠寶被震地叮噹作響。
地上,陳平跪的那更叫個乾脆利落。
甚至於,陳平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至聽見我樂不可支的笑聲,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要爬起來。
「常念,別以為本王是怕了你了。本王就是……」
陳平一邊費力爬著,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地替自己找補。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
還不待他替自己圓過去,忽聞牢房外傳來響動。
循聲望去,門口的侍從眼角躊躇,手中的金銀珠寶更是掉了一地。
侍從滿是不可置信地問道:
「王上您這是……?」
2
陳平的臉騰一下紅了。
他先是握拳輕咳了兩聲掩飾尷尬。
爾後,跪在地上的他挺了挺腰杆,儘量挽救著他那本就碎的稀巴爛的臉面。
「本王這是……」
「是……」
陳平本就沒想出來說辭。
現在一緊張,大腦更是一片空白。
「是?」
侍從們仍沉浸在他們威武雄壯的大王被嚇跪了的震驚中,但口中還是盡職盡業的應和著陳平。
陳平被他們盯的渾身不自在,直接惱羞成怒的罵道:「是你奶奶個腿!」
「本王做什麼還要跟你們解釋不成?!」
「都愣著幹什麼,快扶本王起來!」
侍從們被陳平劈頭蓋臉的數落了一頓,方才如夢初醒。
緊忙上前,手忙腳亂地將陳平扶起。
「常念。」
站起來的陳平仍腿腳發軟,但口氣卻大了起來。
他十分強硬的指著身後的金銀珠寶,「來,選吧!」
「是要這堆破玩意,還是要我!」
「常念!」
見我真的要答,陳平趕忙出聲呵止。
他擺出一臉為我好的表情,凝重道:「想清楚了再選啊!」
「當然。」
我挑眉一笑,起身走向陳平。
陳平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選雍王殿下啦!」
「誰叫——」
我涼涼一笑。
轉眸,我對上陳平驚喜不足害怕滿滿的雙目,「咱們雍王殿下是這麼的英俊瀟洒、風流倜儻。如川之清、如玉之潔連公主都為之動容啊!」
「再者,」我微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狠狠掐著陳平的肩頭,「您如此寬容大度,不僅不計較我棄城而逃,還允許我做您的婢女。」
「我當然——」
我歪頭,充斥在牢房中的陰陽怪氣都快把人腌入味了。
「要感激涕零的接受嘍!」
陳平面上的肌肉抽搐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對。」
他咬牙切齒,「既然你誠心認錯,那本王也不便與你計較。」
「既如此,就跟本王回宮做個婢女吧!」
我是白頭被抓進的,夜裡就到了雍王宮侍奉陳平。
我問他:「公主呢?不都說你倆形影不離嗎?」
陳平不耐煩地一擱筆,「不該問的別問!」
「你要記住你做奴才的本分,不准逾越!」
「我給你臉了!」
我抄起案上的硯台就往陳平頭上砸。
「公主駕到——!」
殿外的通傳聲成功叫陳平保住了自己的腦袋。
我緊忙放下硯台。
捋了捋頭髮,抱著臂,我好整以暇的看向傳聞中對陳平痴心一片的公主殿下。
公主不愧是錦繡堆里長起來的,輕柔的像一團雲霧,看著都叫人生憐。
她先是款款欠身,對陳平問安。
旋即,視線後移。
她的眼中閃過遲疑,「這就是……雍王后。」
陳平反駁:「什麼王后,不過是一個棄城而逃的罪人!」
高嘉怡不確信地又看了我幾眼,笑容勉強。
「那既是姐姐,王上更不該如此對待了。」
「雖說,」高嘉怡眼珠一轉,「姐姐當初棄城而逃,但好歹是王上您的結髮妻啊!念在多年情分,還是……」
「念在多年情分!」陳平冷笑一聲,「公主不必多說了!您心地心善,處處為她求情。」
「可她呢?她當年的所作所為行為罄竹難書!」
「王上莫要動氣,我只是怕姐姐心生不快。」
高嘉怡伸手,一臉體貼的為陳平撫著後背。
「她還不快?!」
陳平瞥了一眼我,飛快的收回了視線。
「來!」陳平沖我勾勾手。
「過來,說說你到底有何不快!」
我乖巧上前,笑眯眯道:「奴婢沒有不快呢。多謝公主體恤,能侍奉王上是奴婢的榮幸。」
「嗯。」
陳平滿意點頭,「還算恭敬,下去吧。」
我轉身暗暗啐了這對狗男女一口,卻覺得越走越沉重。
感覺,身後有什麼一直在盯著我看。
如影隨行,似跗骨之蛆。
我眼皮一跳。
直覺告訴我,要有麻煩了。
果不其然。
在陳平差使我給他拿果子時,我被兩個宮人扣到了假山下。
高嘉怡隱在陰影里,大殿里的溫柔和善蕩然無存。
她冷冷質問:「說,你是到底是誰!」
3
我看著疾言厲色的高嘉怡,微微一笑。
不緊不慢道:「奴婢是常念啊!」
她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會信?」
「王上魔怔了,可我還不是瞎子!」
帶這些志在必得的篤定,高嘉怡道:「那常念早已三十有餘,可你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片子!」
「快說,你到底是派來的,有何居心!」
我眼底划過絲錯愕。
可望著步步緊逼的高嘉怡,我心中的騰起怒火。
「怎麼?」我譏笑道,「這麼快就忘了安陽城慘死的十萬百姓了?!」
「還有我!」
我一把掙開宮人,硬扯住高嘉怡的手放在我的心口,「公主,你忘了嗎?」
「貫穿我心口的那根箭可是你親手射出的啊!」
「我們可都是因你而死的啊!」
「你怎麼能這麼快忘了我們啊!」
霎時,高嘉怡的面色變得慘白,按在我心口的那隻手更是抖的不成樣子。
「住口!」
高嘉怡揚起另一隻手,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面上,「誰許你攀誣本公主的!」
我低低地笑著。
旋即,抬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是與不是,你我心知肚明。」
「你到底是誰!」高嘉怡目眥盡裂,「常念的女兒,還是誰派來威脅本公主的?」
「要什麼,你說!」
「我什麼都不要。」
我笑著,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足以讓高嘉怡膽寒。
「因為我就是常念。」
高嘉怡倒吸一口涼氣,垂在身側的右手緊緊攥起。
鮮艷的蔻丹嵌入肉里,鮮血順著指縫流出。
可她像是不知道痛一樣。
只死死盯著我,好似要將我的臉盯出個窟窿來。
良久,她閉了閉眼。
待再睜眼,她已平復好情緒。
「就算你是常念。」她那隻被我按住的左手就勢抓住我衣襟。
四目相對,她雙目猩紅,眼中殺意盡出。
她惡狠狠道:「我也不怕!」
「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千百次!」
「更何況,」她滿眼輕蔑,「你有證據嗎?」
「還是說你要頂著這麼張臉去為自己伸張冤屈?!」
「有人會信嗎?」
她笑的譏諷,「沒人會信,陳平也不會。」
「他們只會記得,是我在陳平岌岌可危時出兵相助。」
「而你,」高嘉怡眉目一轉,目光憐憫地看著我,「不過是個負心薄情的賤女人!」
說罷,她狠狠將我摔在假山上。
揚長而去時,高嘉怡仍不忘威脅我:「要想活著,就安分守己些。」
「雍王后的位置我等了三年,誰要是擋了我的路。」
她輕輕一笑,將腳邊的花朵狠狠碾在泥地里。
「我就殺了誰!」
我被她摔的眼冒金星,緩了好久才站起來。
看著她囂張離去的背影,我嗤笑出聲。
真沒意思。
拿死,來威脅一個死人。
想著,我眸色微轉。
旋即,我緩緩地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發顫。
高嘉怡的話給我提了個醒。
我現在不過是十六七歲少女的模樣,陳平見到我不僅沒有分毫詫異,反倒習以為常。
若說他恨我恨魔怔了我是全然不信的。
他那樣一個愛民如子的君王絕不會因為自己的私心私情而遷怒於自己無辜的子民。
除非?!
我驚愕抬首,目光似是要穿透這煌煌天闕落到陳平身上。
少頃,我緊緊闔上雙目,淚自眼角滑落。
原來?
陳平什麼都知道。
原來……
我的死而復生真的與陳平有關!
4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勤政殿,陳平正在殿外不安的踱步。
看見我,他先是疾疾地向我奔來。
「你!」他餘光掃視著周遭的宮人,口中關切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罵道:「磨什麼洋工呢!叫你拿盤果子拿那麼久,是要存心餓死本王嗎!」
我出奇的沒有反嘴。
只是靜靜道:「陳平,跟我出宮吃碗餛飩吧。」
「好久沒吃了。」
原本暴跳如雷的陳平一下子安靜了。
下一刻,他拉起我的手向外走著。
陳平邊走邊罵:「娘的!誰家做婢女做成你這個模樣!居然指使上我這個做大王的了!」
「行吧,正好本王也餓了,這次就先不罰你了。」
「下次如若再敢,看本王不打爛你的嘴!」
我們奔走於長長的甬道。
天光微暗,似雲霧般繚繞著,漸漸模糊了陳平皺起的眉眼。
只餘一雙淚眼,碎光閃動。
我不由握緊陳平的手。
感受到我的舉動,陳平側眸看向我。
明滅不定之間,他眼中的深情能融化堅冰。
他不舍的望了我一眼,轉而收斂情緒。
大聲抱怨:「走快些!走這麼慢是要本王請你嗎!」
我們到時,攤主剛剛出攤。
見陳平熟練地為我擦凳、拿碗、遞勺,攤主不由艷羨。
她誇讚陳平會疼人。
又說我,福氣好,找了這麼個體貼細緻的夫君。
我笑了笑,喉間湧上酸澀,沒說話。
餛飩很快就上來了。
上攏的熱氣氤氳了雙眸,倒叫我們可以坦然望著彼此。
趁此,我問他:「陳平你真覺得當年我是棄城而逃了?」
話一出口,周遭圍著的侍從很有默契的退後一步,生怕下一刻陳平暴起殃及池魚。
我看似漫不經心的攪著餛飩,實則沾滿希冀的餘光全全落在陳平身上。
本來,我聽說他跟高嘉怡好上了,生了一肚子氣。
想要折騰夠他,再逼著他給我解開禁術。
然後大搖大擺的去投胎。
但現在,既然他什麼都知道。
我希望他承認。
承認我早就死了的事實。
這樣,我們不必再裝的如此辛苦。
我們可以好好過完的最後的時光!
陳平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旋即,他急急地舀起碗中的餛飩吃了起來。
剛出鍋的餛飩滾燙。
可陳平像是不知道燙一樣,一個又一個往嘴裡送著。
他挺直的身子有些發抖,也不知是不是燙的。
直至一碗餛飩見底,陳平才扯了扯燙腫的嘴角,聲音沙啞。
「不然呢?」
「常念,我是饒你一命。」陳平低著頭,神色落在陰影里。
加之聲音沙啞,更是叫人辨不清喜怒。
「但你不能仗著我的慈悲有恃無恐。」
「我是有底線的!」
「這件事……」陳平握著勺子的手一緊,「不許再提!」
說罷,他生怕我再說些什麼。
聲音加重,警告道:「你也沒資格提!」
聞言,我的雙眸轉黯。
可抬臉,我又擺出白日裡那副潑皮無賴的模樣。
重重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摔,我啐了他一口:「跟誰倆呢!」
旋即,我拿起桌邊的紅傘,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陳平怒不可遏的大吼。
「常念,你現在是本王的奴婢,沒有本王的允許你要上哪去?!」
我轉頭陰陽怪氣的學他。
「還本王的奴婢,好厲害喲。」
「那尊貴的雍王殿下。」
我把紅傘架在肩頭,沖他伸出手:
「我現在要去戲園子裡聽戲,您要不要一起啊?」
陳平滿意點頭,故作矜持。
「既然你苦苦哀求,那本王也不是不通人情。那就勉為其難……誒!不是大膽奴婢!你等等我啊!」
陳平看我離去,緊忙起身。
他一邊背著手,一邊腳步顛顛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地追了上去。
我在戲園子裡把能點的戲都點了個遍兒。
直至第三日暮色四合,戲園落幕收場,我才意猶未盡的走了出來。
「再回趟家,就夠了……」
我小聲呢喃,笑容寂寥。
陳平跟我一道。
此刻正捂著頭,腳步虛浮,直嚷嚷著頭疼。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嬌貴的雍王殿下,這才三年,您這就……」
說著,我目光下移,譏諷道:
「不行了?」
「也是!」
我一臉理所應當點點頭,「公主年輕貌美,您難免把持不住,我都明白的。」
「你明白個屁!」
陳平橫了我一眼,大步走向馬車。
「還愣著幹什麼?!一個婢女還要本王等你嗎?!」
陳平站在馬車旁,冷著一張臉,沖我伸出手。
我一怔。
這輩子,陳平曾無數的向我伸出手。
可就是這麼稀鬆平常的一幕,惹得我眼眶發紅。
見我落淚,陳平的神情肉眼可見的慌亂起來。
他再也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忙上前問了:「怎麼了?」
「是我的話重了嗎?阿念,我不是故意的。」
我搖搖頭,十指緊緊與他相扣。
我沒敢告訴他。
我是怕,這是我最後一次握緊他的手了。
5
「陳平。」
馬車上,望著闔眸小憩的陳平,我輕聲喚道。
清輝撒滿車廂,將我的面龐襯得愈發柔和。
此刻,我不再與他針鋒相對。
只如愛人呢喃般低低開口:「能不能帶我回安陽城看看啊?」
「就算……」
我頓了頓,眼眶有些酸澀。
忍著委屈,我不情願道:「就算當初是我不對,但我現在知道錯了。」
「我心中有愧,想回去祭拜一下大家。」
「可以嗎?」
說到最後,我近乎哀求。
「不行!」陳平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沒人想見你的,常念。」
馬車內光線昏暗,縱然我知道他是裝的,可陳平凜冽的目光仍似明晃晃的尖刀般狠狠地戳著我的心窩。
我眼睫狠顫,眸中淚滾動。
「陳平……」
我想說,別裝了。
一起好好過完最後的日子吧。
可我不待我開口,眼前橫穿車廂的利箭似無形的大手生生扼住我的咽喉。
「阿念!」陳平率先反應過來。
他撲過來將我護在身下。
可隨著越來越多的箭羽射入車廂,陳平不得不拉著我下車逃避。
「這是怎麼回事?!」
陳平一手將我護在懷裡,一手揮劍斬下利箭。
擋在陳平前面的侍從剛要回答,就被利箭射穿了胸膛。
我們很快就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面前,黑衣人手持長弓步步緊逼。
而身後,而是湍急的江水。
無聲的對峙間,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閃。
下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弓箭對準我。
看著破空而來利箭,避無可避的我咧了咧嘴。
呵!
果然,高嘉怡她急了!
「阿念!」
情急之下,陳平擋在我面前,挨下了這一箭。
看著我驚慌失措的眼神,他想安慰我沒有關係。
但他還沒開口,我已接不住他沉重的身子。
二人隨之跌下山崖,落入江水。
陳平因為巨大的衝擊力昏了過去。
眼看著陳平即將被江水沖走,我也無心再去夠油紙傘。
我奮力向他游去。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我把他拉了岸。
「陳平!陳平……」
我用力拍打著他的臉。
見他毫無反應,我心中一急,緊忙將手放在他的鼻子下。
試著他還有呼吸,我才堪堪鬆了口氣。
怕那伙人追上來,我不敢耽誤片刻。
背起陳平,我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走著。
陳平生的高大,光看著就能一屁股坐死兩個我。
更別提背著了。
不消多時,我就累的氣喘吁吁。
轉眸,我看著身後跟死豬一樣的陳平,不由罵道:「陳平,你就是一討債鬼!」
「我說你之前怎麼對我那麼好。」
「敢情都是要還的啊!」
「不過……」
我望著天邊露出的那抹魚肚白,笑容苦澀,「也就再還你這一次。」
「陳平。」
天光大亮,赤日高懸。
刺目的金光如烈火般燎燒著我,大片的肌膚開始似開裂的牆皮向下脫落著。
漸漸地,露出了我原本的模樣。
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我認命地閉上眼,淚卻不甘地落著。
「我真的好想和你回家啊……」
6
其實,若按照我從前的行徑做派,我不該死的。
最次,我也該混個老鴇噹噹。
終日被花骨朵似的女孩們簇擁著,聽她們親親熱熱的喊我「媽媽」。
而我簪著花、搽著粉,數著白花花的銀子,笑的合不攏嘴。
手上套著的大金鐲子相互碰撞,發出的美妙聲響,更是叫我笑的見牙不見眼。
可惜,我遇到了陳平。
萬幸,我遇到了陳平……
7
遇見陳平那年,我十六。
他是剛參軍入伍的新兵蛋子,我是在青樓摸爬滾打多年的娼妓。
那時,春滿園的花魁叫林疏棠。
聽說祖上是做大官兒的,後來犯了事被抄家滅族。
她因年紀尚小,逃過一劫,被充為官妓。
但好在她生的容貌清麗,儀態高雅。
又撫得一手好琴,與我們這些鶯鶯燕燕很是不同
加之林疏棠性情冷淡,正對了男人們偷不如偷不著的胃口。
因此,不少人慕名而來,一擲千金。
我們則混跡在人群中,挑挑揀揀著即將敗興而歸的客人。
這時候,他們也不嫌我們是庸脂俗粉了。
反正門一關、燈一吹,管她天仙美人的床上都是一個樣。
便也高高興興的攬著我們上了二樓。
有些和林疏棠交好的娼妓明里暗裡諷刺我們下賤,上趕著巴結男人。
我數著手裡的銀子不屑一笑。
清高值幾個錢,也配擋著我賺銀子?!
真該餓她們幾頓,好叫她們拎拎清楚——
再筆直的脊樑,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挺著。
照樣會被這遭亂的世道磋磨到彎曲、折斷直至匍匐!
唯有銀子!
也只有銀子,才是我們橫舟自渡之本錢。
陳平所在的軍隊是在秋日奉命駐紮安陽城的。
一進城,還沒歇上幾口氣。
就有人問,哪的窯子最有滋味啊?
有人答:「春滿園。」
陳平被這麼被幾個老兵拉了過來。
一群人圍坐在大廳角落的一張圓木桌子上,要了幾碟子花生瓜子。
嘻嘻哈哈間,眼神大喇喇的隨著大流往林疏棠身上瞟。
我懶洋洋地搭在花梯上,對眾人痴迷的模樣見怪不怪。
忽的,我眸色一閃。
挑眉,我用還殘留著脂粉香的指尖隔空點了點滿臉漲紅,尷尬無措到恨不得鑽進桌子底下的陳平。
勾唇一笑:「有意思。」
來這的人無非是尋歡作樂。
他倒好,避之如洪水猛獸,連林疏棠都視而不見。
歪了歪頭,我來了興致。
連帶著輕佻的腔調間都生了絲勢在必得。
我說:「他,我要了。」
「誰管你!這種呆頭呆腦的傻大個兒一看就沒意思,麻煩得很!」
紅硝哼了聲,轉頭繼續挑選著她今晚的恩客。
我笑著用肘戳了戳紅硝,盯著陳平的目光愈發玩味。
沒意思嗎?
我倒覺得會很意思呢。
待到琴聲散盡,花梯上的姑娘們再按捺不住。餓虎撲食般沖了下去,一個個兒的跟黏在了客人身上。
「阿念!」
見我真的向陳平那走去,紅硝一把拉住我。
她皺眉詫異道:「你還真的要去啊?」
我知道紅硝在顧慮什麼——
自十三年前武帝即位,為滿足一己私慾,大興土木。
重增賦斂、徵發如雨下,百姓終日疲於奔命。
而滿朝文武不僅不出言勸諫,反倒上行下效、貪墨成風。
致使民不聊生,家破人亡。
終的,活下來的人拿起武器,自發起義。
但風風雨雨十三載,我們見過太多的起義軍打進這安陽城。
掠殺的快感、潑天的富貴、崩壞的綱常叫太多人泯滅了人性。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娼妓。
若是對方暴虐成性,沒有人會頂著挨刀子的風險替我伸張。
我只能白白死去。
想著,我輕快的步子重重沉下。
低眸,我的眼珠子胡亂地轉著,猶豫不決。
紛紛攘攘的人群掠過我的眼角眉梢。
其間光影浮動、交織疊加、雜亂不堪,令原本就苦於抉擇的我更加煩躁。
我不由轉眸向前看去。
只這一眼,我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片歡靡中,陳平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
他腰間繫著的錢袋更是引人注目。
鼓鼓囊囊的,依稀透出銀子的形狀。
躊躇不定的我一下子變得乾脆果斷。
「算了!」我笑了聲,撥開紅硝的手。
我揚了揚眉,一臉無畏,「餓死膽大的,撐死膽小的!」
「萬一……」
我頓了頓,笑意漸濃,翩然向後退去。
「就叫我碰上個人傻錢多的狗大戶呢?」
8
像所有話本子裡都會有的爛俗橋段——
不偏不倚,我跌進陳平懷裡。
「哎呀!」
我扯著嗓子,嬌呼一聲。
旋即,我以扇掩面,只留一雙含春杏眸微揚著,任由媚意如絲如縷的纏繞上來。
我開口,故作愧疚:「真是對不住,奴家一時腿軟,軍爺無事吧?」
回應我的是陳平僵直的身子。
我不可置信地仰頭上眺,心裡直犯嘀咕。
到嘴的肉都不吃,這人沒病吧!
陳平仍面上木木的,沒什麼表情。
隻眼神潰散的不成樣子,顯然是驚嚇過度,還沒緩過神來。
周遭老兵見狀,鬨笑成一片。
其中一個年齡較大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用老大哥的口吻道:「還沒玩過女人吧。」
「嘗嘗?」
「是啊,軍爺。」
我就勢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畔吐氣如蘭,「奴家伺候人很有一套的,保證叫您——」
我頓了頓,看著他紅透的耳根起了逗弄的心思。
「樂不思蜀,留、連……」
我的語氣愈發揶揄輕盈,似羽毛般掃過他的耳間。
落在他肩上的手更是不安分,像條靈活擺動的小蛇向下遊走著,盪起層層顫慄。
看著他連進氣兒都不敢有的羞澀模樣,我滿意一笑。
大發慈悲側頭,我將唇貼在他又紅又熱的臉龐,用曖昧的語氣結束了對他的折磨。
「忘返。」
「不!」
陳平嚇了個激靈,騰一下站起來,邁開步子想往外逃。
但都上了賊船了,哪還容得他矯揉造作。
幾個老兵對視一眼,快步上前將陳平架住。
被陳平摔在地上的我此刻也緩過了勁兒,起身,走到他面前。
陳平見我來,全然不顧身旁老兵的好言相勸,反抗的更激烈了。
我細眉一挑,身上隱隱作痛的淤腫叫我起了幾分報復心思。
好好好,當貞潔烈男是吧!
小樣,看我治不死他!
踮腳,我一把捏住他的下顎,重重的吻了上去。
瞬間,陳平像是失了全部力氣。
他用力揮擺的手直直垂落。
只一雙眼,向下望著,似乎在問我為什麼。
我沒理他,仍忘情的吻著。
直至力竭,才堪堪將他鬆開。
「軍爺。」
咫尺之間,便是不笑也動人。
我問他:「真的,不喜歡女人的滋味嗎?」
陳平哪還顧得上回答我,整個人早就酥在了原地,任由我牽著上了二樓。
「放心,軍爺。」
我邊走邊循循善誘:
「我會溫柔的。」
9
陳平迷迷糊糊的被我帶到了榻上,壓在了身下。
正當我從善如流的解著他的褲腰帶,陳平驟然回神,攥住我的雙手。
「不……不行!」
我疑惑:「怎麼,你不行?」
「不……不是!」陳平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還是第一次。」
「我娘說了,這種事只有洞房花燭的時候才能辦」
「我得……」
陳平的聲音越來越弱,支支吾吾道:「得留著。」
聞言,我有些愕然。
這……這還真是只童子雞啊!
我本打算抽手認栽,放他離開。
不料,指尖無意划過他的錢袋,銀子的輪廓叫我寸心如狂。
我本就不多的良知頓時沒有了。
我想,就當陳平交學費了。
好叫他提前知道外面的女人沒一個好的,安安分分過日子才是真的。
我嬌嬌軟軟的喚了他一聲:「軍爺,可有婚配?」
「沒有。」
「那——」
我捧起他的臉,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奴家給做你娘子好不好?」
「奴家雖不清白。」
「但奴家會的,」我低眸哂笑,「她們可不會。」
「……真的嗎?」
陳平眼睛睜的大大的,一臉認真。
「真的呢!」
我毫不猶豫地回應著他。
畢竟,歡場裡的情話,再動人。
待天色一亮,褲子一提,銀子一結。
又有誰會當真呢?
沒有人會為一個娼妓動心的。
話落,他不再掙扎,任我擺布。
「等一下!」
「又怎麼了?!」我一個褲腰帶解了半天,有些不耐。
「你……」
陳平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決心,鄭重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常念。」
我勾唇一笑,沖他拋了個媚眼,「還望軍爺時常想念的意思。」
說罷,我繼續解著他的褲腰帶。
「不是,不是這個!」陳平急忙捂住自己的褲腰帶。
「我問你的真名!」
「我的……」
雙目重重地眨了下,我的眼中生了絲茫然,遲緩道:「真名?」
我的真名?
我口中複述著,心中默念著。
眼前的一切如漲潮的洪水,急而猛地將我往記憶深處沖盪著。
我重新回到了那間農舍。
谷稻成熟的香氣在我鼻尖縈繞著。
娘就站在牆根,頭上扎著塊藏藍碎布。
她拍著手,掬著笑,呼喚著搖搖晃晃的我。
娘說:「阿念,娘的好阿念,快來娘這!」
這時,爹就會把我撈起,架在他的肩頭。
他說:「阿念,坐穩嘍!咱們去找娘啦!」
一家人,就這麼笑鬧成一團。
他們從來沒有嫌棄過我是個女孩。
甚至於,我的名字都是爹趕著牛車去百里外的法華寺求來的。
方丈笑著的臉在掀開我襁褓,看清我面容的那刻愣住。
旋即,他無波無瀾的眼中滿是憐憫。
「此女……」
方丈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就叫她常念吧。」
爹娘連問有何出處寓意。
方丈阿彌陀佛一聲,解釋道:「心無厭足,唯得多求,增長罪惡。」
「菩薩不爾,常念知足。安貧守道,唯慧是業。」
「願她此後安貧知足,才好福氣延綿,喜樂一生。」
10
片刻失神後,我喉間不禁划過絲苦笑。
垂眸,我掩下滿目黯淡。
待再抬首,我顰笑間已皆是動人的風情。
「怎的,軍爺不信?」
我微涼的指尖在陳平厚實的胸肌上打轉,引起陣陣戰慄。
「我……!」
陳平喘息著,哆嗦著唇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
「我只是……」他臉紅的都要滴出血來,「只是……」
「只是想知道我叫什麼對吧。」
我掩唇一笑。
旋即,我扣住他的雙手,傾身而上。
「我的真名也叫……」
綿長的吻輾轉著,將我那本就細弱蚊聲的答案碾碎在唇齒間。
「常念。」
只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與本意背道而馳的常念。
可這不是我的錯。
在這災禍橫行的亂世中想要活的稱心如意太難。
更何況,我只是個聽天由命的平頭百姓。
想要活——
妥協、屈服才是常態。
我醒來時,身側褥子已經冷了。
我習以為常。
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我起身準備梳洗。
忽的,陳平喚了我一聲。
「常念姑娘。」
這倒把我嚇了一跳。
打眼望去,陳平正板板正正的坐在對面。
他的臉紅撲撲的,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害羞的不敢看人。
「軍爺還有事?」
「我們……」
陳平緊張的攥了攥拳,「我們還能再見嗎?!」
室內驟然寂靜。
望著陳平那一臉的純情,我努力將唇抿緊,好叫自己不笑出聲來。
少頃,我捋了捋鬢邊的碎發,深吸了口氣。
旋即翻身下床,扭著細腰走至他面前。
「軍爺就這麼喜歡我啊?」
我低身附在他耳側,餘光瞥著他那不知道往哪轉好的雙眸。
「巧了,我也很喜歡軍爺。」
「想與軍爺時時相見呢。」
我朱唇微動,曖昧的話語染紅了他的耳根。
「既如此——」
我挑起他的下巴,語氣蠱人。
「包我吧。」
我輕拍了拍他的滾燙的臉頰,轉身笑盈盈的向門口走去。
「對了。」
我腳步一頓,戲謔一笑:「我很貴的。」
「就你身上這一袋子錢,可是不夠的。」
說罷,我含情脈脈的凝了他一眼,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身後,是陳平如夢初醒般的大喊:
「常念姑娘你等著我!」
「我一定……一定送錢過來!」
我啞然失笑。
這人,還真是個人傻錢多的狗大戶啊!
到了傍晚時分,我正扮好紅裝出來接客。
就見紅硝急哄哄的衝過來,激動道:「常念,你這回可有福了!真叫你遇上個人傻錢多的!」
「就昨天傻不愣登坐著的那個,剛剛送了一大袋銀錢過來,說是要包下你。」
「你是沒瞅見啊!老鴇那眼睛都直了!」
「真是的!」紅硝砸吧著嘴感慨,「怎麼就沒叫我遇上啊!」
我揶揄笑著,「你不是嫌麻煩不要嗎?」
紅硝滿臉怨念。
「那不也比伺候老梆子強!費勁巴拉上一晚,才給那麼一點點錢!」
我笑著,目光落在她身後花梯上。
陳平正站在那。
見我瞧他,陳平憨憨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撓撓頭。
「行了。」
我拍了拍紅硝的肩,保證道:「下次都給你。」
說著,我腳步雀躍,飛撲到陳平懷裡。
我笑的見牙不見眼,誇他:「軍爺大氣,軍爺威武!」
「我今兒,」我踮腳仰頭,同他咬耳朵,「一定好好伺候軍爺。」
陳平的臉又紅了。
他真是不經逗。
我的唇彎了彎,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見我笑,陳平的臉更紅了。
索性抱緊我,低下頭避開紅硝赤裸裸的目光快步走進房內。
這夜過後,陳平就跟長在了春滿園。
他對我的稱呼也從拘謹守禮的「常念姑娘」到了中規中矩的「常念」。
最後變成字字繾綣的「阿念」。
有時,我們並不糾纏於床笫間。
而是相互依偎著坐在窗邊,望著夜空的點點繁星,笑笑鬧鬧地說著家常話。
待到天光大亮,他會笨拙的替我描眉、點唇、綰髮。
陳平眼中的深情甚至叫我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人都生了錯覺。
覺得,我們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尋常夫妻。
一晃三月,陳平所在的軍隊要拔營前進。
夜裡,溫存過後,陳平握緊我的手。
他寡淡的眉目間迸發出希冀的光。
陳平說:「常念,我給你贖身吧!」
11
聞言,我平靜的出奇。
只是道:「那贖身以後呢?」
陳平一愣,結結巴巴道:「什麼……什麼以後啊?」
我輕笑,絕艷眉眼間生了幾絲悲涼。
果然,他沒有想過以後。
也是!
我自嘲一笑。
少年輕狂,熱血上頭,總以為眼前的繁花似錦會常伴以後的陽關大道。
卻不知世事艱難,天災人禍才是常態。
不怨他,怨這不仁不義的世道。
旋即,我重複道:「我問,贖身以後呢?」
「陳平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道人命比草賤!」
「贖身容易,那贖身之後呢?」
我質問他:「贖身之後,你要給我怎麼樣的生活,你想過沒有?!」
「還是說——」
我挑眉,對上他的眼。
「你要跟我跟著你吃苦,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不能夠!」
我果斷將手自他合攏的掌心抽出。
「阿念……」
陳平的手張了張,終是無力的垂下。
他低眸,滿眼的失魂落魄。
我見不得他這委屈模樣。
揚眉,我用最柔弱可欺的臉龐露出最堅硬涼薄的一面。
我說:「陳平,你也不必如此作態。」
「你想要有美人在側、紅袖添香、知冷知熱,是人之常情。」
「可我拒絕你,也並不有違綱常!」
「我是做婊子的。」
肩頭半掩的輕紗滑落,露出大片歡愛的痕跡。
我坦然露著,視線不躲不避看向陳平,繼續道:「千人騎萬人壓,處處低你們一頭。」
「但我活至今日,也是吃盡了苦頭,流乾了眼淚!」
「我少時家破人亡,與野狗爭食!後輾轉流離,被賣入青樓,失了女兒家最重要的清白名聲。你以為我就願意嗎?!」
「我就不委屈嗎?!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啊!」
我的話語間不禁添了些憤懣,「若說委屈我比所有人都委屈!」
「可我得活!我得拚命的活!」
「我爹娘省下最後一口吃的留給我不是要我自怨自艾的!」
「我不好容易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你又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覺得我會放棄現在的一切跟你去過毫無出處的以後!」
「我常念——」
我挺直脊背,眼神堅定,語氣決絕。
「要過,就只能過更好的日子。」
「你給不起,就別來害我!」
說罷,室內再度陷入寂靜。
我按了按有些發麻的指尖,心下懊惱。
這不是一個娼妓對待恩客該有的態度。
若照平時,我該是順著他說些情非得已的軟和話,哄得人多給我留些金銀才是正道。
可現下不知為何,對著陳平,我心下的火氣是止不住的長。
或許是因為失望吧。
如果他能給我一個更好的答案,我那顆開始消融的心說不定真的會因為他破冰悸動。
但我轉念一想。
陳平馬上就要走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頓時,我腰板就直了。
抬眸,我打算直面他的狂風暴雨。
畢竟,哪個男人受得了被這麼戳心窩子的呲噔上好幾句。
但陳平受得了。
他像是不知冷暖傷痛的木樁子靜靜佇立在那。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口中喃喃,若有所思,「是我的錯。」
我怔然。
迎著我錯愕的眼神,陳平道:「是我腦子笨,想的少。」
「那等我可以給你比這更好的生活,你能不能跟我啊?」
陳平的語氣很輕,似是哄慰,又似是懇切。
我喉間一緊,滿是澀然。
凝著他那如黑曜石般精亮的眸子,不待心中百轉千回,口中先道:
「好。」
12
陳平一走就是兩年。
我照常接客。
只是偶爾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隱約間,我會望見那個滿眼青澀,見這花紅柳綠比上了戰場還要緊張的大頭兵。
我不禁苦笑搖頭。
嫌乎別人笨,怎麼自己也犯傻呢!
陳平,一個連名字都平平無奇的人。
我又在奢望他能創造什麼奇蹟呢?!
可他創造了——
在一個夏日。
陳平再次闖入我的世界,為我這周而復始的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數。
彼時,春滿園裡響徹紅硝的尖叫聲。
不待謾罵四起,她已拉起我的手火急火燎的衝到春滿園門前。
「阿念,你你……你看誰來了?!」
紅硝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可言語間卻難掩興奮。
「誰啊……」
我下意識抬眸。
面前人正騎著高頭大馬,白袍銀鎧與熾日金光交相輝映,赫赫炎炎恍若天神下凡。
霎時,我瞳孔驟縮。
陳平!!!
「阿念!」
陳平翻身下馬,被風霜刀劍磨礪到冷硬眉目在望向我的那刻驟然變得柔軟。
他急切的上前,卻在離我還有兩三步的距離處生生止住。
「阿念,我現在是中郎將了。」
陳平緊張搓了搓手指,「我有了俸祿,還買了宅子,我能給你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了。」
「所以呢?」
按捺下激動,我儘量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平靜。
「所以……」
陳平咽了咽口水,眼中迸發出與兩年前那個夜裡相似甚至更盛的光彩。
「所以你能不能嫁給我!」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娶你!」
咚!
陳平的聲音很大,似洪鐘敲動搖晃著我本就雀躍的心。
一下又一下。
不受控制,咚咚作響。
我聽自己的聲音在問:「……娶?」
不是贖,是娶。
「陳平你……你要娶我?!」
「對。」陳平點頭,「我要娶你。」
他向前一步,沖我伸出手。
「常念,你願意嫁我嗎?」
盯著這隻布滿粗繭的大手,我的理智稍稍回籠。
我從來沒有嫌惡過自己的身份。
可陳平的愛太過熾熱盛大,以至於我總想拿最好的來配他。
而我掙扎在泥濘間,苦苦求生多年。
滿身髒污,再好也是低賤。
垂眸,我面色難堪:「但我不是良家女了。」
「巧了!」
陳平語調微揚,無視周圍人閒言碎語,彎下腰看入我的眼。
「我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陳平,你要想好了……」
想好了,娶我會淪落到什麼樣的境地。
無論日後他有著何等卓越的功勳,都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戳他的脊梁骨。
說他拎不清,放著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要,娶一個娼妓爛貨做娘子。
這樣的譏笑嘲諷將會伴隨陳平一輩子。
或許,還會成為後人的笑料。
「我想好了!」陳平把話搶了過去,「我早就想好了!」
「我不光是想好了!我還想的特別美特別好!」
陳平無懼無畏的掃視著人群。
旋即,他的目光再度落到我身上。
「常念。」
陳平凝著我,滿是認真,字字鄭重。
「我真的想好了,想了,兩年三個月零兩天。」
「我——」
他說著,又向前一步,「是一定要娶你的。」
我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一再縮短。
最後,只剩一步之遙。
頓時,跟狗都能嘮兩句的我只覺喉間乾澀、心跳如鼓。
我無措的抬首、轉眸。
我想要看一看、望一望。
卻發現不論高懸於蒼穹的太陽,還是周遭神色各異的百姓,亦或者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污言穢語都被陳平偉岸的身軀擋住。
咫尺間,他高大的身影傾瀉而下。
明明該是又悶又緊,可落到身上卻異常的溫暖。
就像掙扎在肆虐洪水中的人被疾風駭浪衝到了平坦安全的陸面上。
不可置信卻又欣喜若狂的感受著新生。
驀地,我笑出聲來。
「那我醜話說在前面。」
我紅著眼,半是警告半是威脅地說著,「我嫁你,是要給你做正頭娘子的,別想著叫我跟從前一樣甜言蜜語的哄著你。」
「而且,我脾氣可不好。」
「我領教過的。」
陳平微微一笑。
「我,甘之如始。」
「呆子,那叫甘之如台。」
我輕笑,上前一步。
回握住他的手,算是答案。
身後,林疏棠無奈道:
「是甘之如飴!」
13
我和陳平婚後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愉快。
我脾氣火爆,一點就炸。
但天大的事吵一架就消氣兒了。
可偏生陳平是個悶不出聲的。
別說八竿子,八百竿子都打不出個屁來。
每每與他吵架,陳平只會「嗯。」、「對」、「是。」。
終的,有次我們吵急眼了。
或者說,他被我罵急眼了。
陳平拳頭攥的咯咯響,盯著我的目光又狠又凶。
我以為他都氣成這個熊樣了,能多說幾個字了吧。
不料,他上嘴皮搭著下嘴皮磨了又磨。
半晌,蹦出五個大字。
「你說的都對!」
說罷,陳平轉身,冷著張臉蹲在屋外給我漿洗小衣。
他捶衣棒掄的邦邦響,聽的我太陽穴直突突。
我只覺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胸口的邪火不上不下差點把自己憋死。
半夜,陳平摸著黑爬上床,駕輕就熟的抓起我冰冷的雙腳貼在他胸口焐熱。
「滾一邊去!」
我心中怒氣翻湧,一腳把陳平踹下了床。
陳平猝不及防的摔了個屁股墩,眨巴著略顯無辜的眼睛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阿念……」
「閉嘴!」聽見他喚我,我怒氣更甚。
我披頭散髮的爬坐起來,指著他就罵道:「陳平你要把我氣死了!」
「什麼叫我說的都對?!」
「來!你給我說說哪對了!」
陳平囁嚅著唇,有些忐忑道:「……你哪裡都對。」
「陳平!」
我氣得捶床,「我嫁你還不如嫁個啞巴!」
「可你說的就是都對啊!」
陳平眸子一轉,滿臉睿智的說道。
他十分自信的起身撣了撣灰,坐到床邊替我繼續焐著腳。
見我要抽回,他緊忙握住,眼角眉梢掛上絲討好的笑。
「我喜歡你,愛你。」
「所以常念,」他頓了頓看向我,「你做什麼都是對的。」
夜色寂寂,可他的雙眸間似盛著一輪圓月。
如銀如鏡,照亮他的心意。
我心中的火氣登時煙消雲散,眉梢微動,我逗他:「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歡我不愛我的時候,我做的就都不對嘍?!」
「不是……不是!」
陳平顯然沒想到自己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說辭會被我挑理,登時臉紅無措,語無倫次的想要去解釋。
我噗嗤一笑,身子一歪,大咧咧的倒在床上。
「好好焐!」我揚了揚下巴,嗔道。
「焐熱了,我就原諒你!」
就這樣,性子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居然把日子過了下去。
紅硝笑稱我們是烏龜找王八。
天生一對。
我揚眉不依:「誰是烏龜誰是王八啊?!」
紅硝捂嘴笑道:「你怎的連這個都要爭競啊。」
「喏。」
紅硝擠眉弄眼看向將大氅遞給僕從的陳平。
五年過去,他靠著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早已官居高位,成了掌管數十萬起義軍的兵馬大將軍。
只是站著,身上透出的狠厲和肅殺便令人不寒而慄。
但紅硝來我這走動的多,知道陳平不過是人前鐵面閻羅,人後還是春滿園裡那個撓頭憨笑的莽夫。
她也就不怕陳平了,甚至於當著陳平的面開起了玩笑。
「就你家這個,為著你,當什麼不是當啊!」
「你啊!」我笑著推搡了她一把。
陳平顯然也注意到前廳的嬉笑聲,若是平時他定然腆著臉來搭幾句腔,同我們逗樂。
可今日他的面色並不見緩。
「阿念。」他上前,眉目凝重,「我有話同你講。」
紅硝聞言識趣兒起身告辭。
陳平頷首:「紅硝姑娘多擔待。」
他命僕從將紅硝送了出去,旋即緊閉門窗。
我被他這一出出弄的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由問道:「這是出什麼事了?」
「阿念。」
陳平握住我的手有些抖。
「我準備同趙文翰一塊起兵造反,推翻吳智。」
14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吳智作為農民起義軍的首領,打的是為國為民的旗號。
實則骨子裡自私自利,終日裡想的是如何貪圖享樂。
而他貪婪的嘴臉,在久攻皇城不下後徹底暴露。
他接受了武帝的議和,劃地而治。
坐擁離國大半江山的他,成為了徹頭徹尾的土皇帝。
他開始同武帝那般,荒淫無度,殘暴不仁。
更是對怨聲載道的百姓視而不見,絲毫想不起他曾經是為誰而奮鬥,又誰是將他高高托舉。
他只在乎這潑天富貴。
陳平對此愁的睡不著覺,整夜整夜的唉聲嘆氣
我知道他是要做些什麼的。
但這話自陳平口中說出,還是叫我的心肝一顫。
驀地,我攥緊他的手。
向來牙尖嘴利的我,結結巴巴道:「能……能成嗎?」
「我們行至今日,是多少弟兄拿性命換來的,豈能安於享樂?」
「能不能的,」陳平眸子一沉,「我都要一試。」
「大不了就是一死!」
「那你去死啊!」
我一把揚開他的手,恨聲道,「陳平你說的好聽!」
「什么弟兄情誼,家國天下,多麼偉岸高尚啊!」
「那我呢!你想過我嗎!」
「我!我……」
陳平的唇張了張,旋即死死抿住。
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無措的張著手,巴巴的看著我,好不可憐。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別這麼看我,我現在不吃這一套了!」
「我告訴你陳平,我就是個做婊子的!我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沒有什麼格局,更別提家國大愛,那關我屁事!」
「我只知道——」
我歇斯底里的沖他吼道:「你要是死了,我們這個家就徹底毀了!」
說罷,我只覺胸間心中酸澀翻湧,一時委屈的不行。
我別過頭去抹淚。
可淚越抹越多,生生濕了一臉。
我索性蹲下身捂臉痛哭。
「阿念。」哭嚎聲中,陳平上前。
他蹲下身來,拿開我的雙手,一點點替我擦拭著淚痕。
咫尺之間,四目相對。
他的眼中有心疼,有無奈,更多是我淚珠子無法浸沒的堅定。
陳平說:「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
「我是愛你。」
「但如果為了愛你而放棄肩上的責任,這不能夠。」
「阿念。」
他的眼中隱隱有碎光閃動,「從黃平鎮我們幾個人搭夥絞殺狗官到今日掌管數萬兵馬劍指皇城一共十一年四個月零三天。」
「沒有一日,我忘記過自己的初心。」
「哪怕赴湯蹈火,哪怕粉身碎骨!」陳平仰頭,字字鏗鏘,「我也要為百姓開創太平盛世!」
「我要讓所有人都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我這才驚覺,我好像從沒看清過陳平。
他不是美玉。
可卻為了天下民生將自己這顆頑石硬生生打磨出比美玉更耀目的稜角光澤,以此光耀天下、造福眾生。
可那時的我太氣太急。
我聽得進去他的話,卻無法大度的將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穩幸福割捨出來。
我倔著張臉,含淚罵道:「騙子!」
明明拜天地時說好要和我一生一世、長長久久的。
15
我們兩個誰也不肯再退一步。
就這麼梗著頭,冷著臉一直僵持到他兵變謀反前夕。
是夜,我站在門前,手裡去華安寺給他求的平安符都快被捏爛了。
可雙腳似落地生根,久久不前。
我心裡負氣的想,他愛死不死,關我什麼事。
又想,他死了正好,死了我……
一瞬,我陷入茫然。
他死了,我要做什麼,我又能去哪?
除了陳平,誰又會好好待我?
只有陳平,會去好好愛我。
他不能死,我常念到嘴的東西還沒有吐出來的時候!
天王老子都不行!
想著,我的手撫上木門。
不料,陳平率先推門而入。
他遞給我一個匣子,裡面盛滿了金銀。
這是他給我的後路。
很久之後,我聽陳平身邊的周副將說,從陳平決定兵變謀反的那刻,他就開始思考若是敗了我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受我影響他覺得什麼都沒有金銀來的實在。
可他翻遍了屋子,看著手中那幾塊可憐巴巴的碎銀才想起來。
他哪有什麼錢?
他的軍餉俸祿都給我買了胭脂水粉,釵環首飾了。
只是他愛的太深,做的太多,才想不起計較,將付出當做自己的理所應當。
但兵變迫在眉睫。
不肯搜刮民脂民膏的他只能狠狠心將自己征戰多年收繳的神兵利器當的當、賣的賣,以此來為我鋪就後路。
燈火葳蕤,照亮陳平身後寂寂夜色。
陳平開口:「阿念,我來時算過了。」
「你每月要裁三身新衣是三貫錢,買胭脂水粉是五百文,還有釵環首飾是兩貫錢,一年下來差不多六十六貫錢。」
「你手上是咱家剩下的那點碎銀子和十兩黃金,外邊送你去莊子的車上還有五百兩。」
「足夠用到你長命百歲了。」
想著陳平磕磕巴巴同店家討價還價的模樣,我的唇彎了彎,有些想笑。
可淚先落了下來。
我哽咽道:「陳平,誰家七老八十了還擦脂抹粉、穿紅戴綠的,你這不害我成老妖精了嗎?!」
陳平凝著我,輕輕道:「可是你喜歡。」
「我只要你喜歡。」
剎那,我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被陳平扶到車上的。
只記得回神時,陳平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正摩挲著我的臉龐。
一寸又一寸,似是要印入心間,刻進骨髓。
對上那雙滿載深情不舍的眼,我原本止住的淚又滾了下來。
我紅著眼威脅他:「陳平,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
「……好。」
「好什麼好!你就會說好!」我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將平安符塞給他,「陳平,你得活著回來!」
「你聽見沒!」
「陳平,」我緊緊擁住他,「我等你回來接我。」
陳平高大的身子陡然一顫。
旋即回抱住我,力道之大似要將我融入骨血。
「阿念。」
陳平許諾道:「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一定!」
說罷,他沖馬夫揮了揮手。
長鞭落下,駿馬嘶鳴。
乘著夜色,我被送到了隔壁縣的一個莊子上。
很奇怪,明明守著這麼錢,我卻一連兩夜輾轉難眠。
黑暗裡,一箱箱金子被我打開。
金芒耀目,閃閃發光,可卻沒有一分落進我的眼裡。
我低垂著眸,近乎漠然的看著我最愛的金子。
眼前,只剩陳平。
我擔心他,卻無力幫他。
甚至於,我連和他同生共死的勇氣都沒有。
我只能向菩薩,向漫天神佛祈願。
我說,我就再貪心這麼一次。
只要他平安歸來,我此生再無所求。
說著,我依次衝著屋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磕頭。
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直至熹微晨光落滿我倦怠惶然的雙目,淚眼模糊間,我似見有人向我奔來。
他疏狂的眉目濺滿了血漬,別在遒勁腰間的長刀寒光畢露。
只一雙冰捻般的眸子,在望見我的那刻,化作一灣蕩漾春水。
我破涕為笑,將手遞給他。
「陳平,你回來了。」
他緊緊握住,將我帶進他寬大的懷抱中。
隔著厚重的衣料,我們為彼此而跳的心正咚咚作響。
炙熱愛意流轉間,只聽陳平滿是激動欣喜道——
「對,阿念我回來接你了。」
16
不待我們沉浸於勝利的喜悅,再度嚴峻的形式直逼眼前——
事,是兩個人做的。
可王位卻只有一個。
我忍不住提醒陳平:「趙文翰不是個肯屈於人下的。」
陳平未語。
只垂著眸,絞著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以為他的腦瓜子又銹住了,索性將話掰開了揉碎了塞進他的耳朵里。
「論威望,趙文翰做了吳智軍師這麼多年。但也只是出謀劃策,並未同將士們浴血奮戰、同生共死自是不比你。」
「可他把持朝政多年,論陽謀你不比他視野開闊、俯瞰全局。論陰謀……」
我撇撇嘴,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陳平。
嫌棄道:「我說話難聽,我就先不說了。」
「總之——」
我語調一沉。
昔年與野狗搶食的狠戾決絕再度迸發在骨子裡,浮現在眉目間。
「他不能留!」
陳平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趙文翰不能留,只是我怕太急太絕,寒了弟兄們的心啊」
我細眉倒豎,冷哼出聲。
「陳平,你現在跟我講上兄弟情義了?!」
「這不是你為了家國大業、天下民生一往無前的時候了?!」
陳平一臉為難,囁嚅道:「可阿念,有些事……」
「有些事!」
我打斷他,眸光灼灼,「只有殺了他才能繼續。」
旋即,我轉身將牆上掛著的銀弓丟到陳平面前。
這是陳平為了防止他不在時有仇家敵軍伺機向我報復專門打的。
曾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只能用其防身避禍。
但現在局勢不明,與其刀架頸側,不如先下手為強。
用這銀弓利箭開闢出一方屬於我們的天地!
反正林疏棠說的那個講究人的不知道青史還是狗屎的東西,不也得活下來的人才能寫嗎!
「陳平。」
高懸的燭火照亮我面上的瘋狂,四濺的火星點燃我眼中的野心。
我字字決絕:
「我再也不要過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說罷,我不容他再拒絕,牽著他的手放在了銀弓上。
四目相對,我眼中惑人的光彩似沖天而起的焰火,將陳平眼中遲疑躊躇燒的片甲不留。
下一瞬,陳平把弓握緊。
但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光。
相對於兵變時陳平傻不愣登的置之死地而後生,趙文翰就聰明多了。
他在二人合力兵變之際,便命親信趁著局勢混亂將吳王宮的錢庫兵庫洗劫一空並搶走所有船支。
如今,自知不敵的他更是連夜渡江南下。
趙文翰自封為趙王,派信使說與陳平劃江而治。
陳平雖坐擁軍隊,但累於錢糧不足,難以遠行。
加之吳國境內剛改朝換代,民心惶惶,急於歸攏。
此刻的陳平自是沒有閒心餘力去追擊他。
更何況,南面皇室一直眈眈相向。
若貿然行進,只怕兩方都會成為皇室的囊中之物。
無奈,陳平只能接受了趙文翰的提議。
不同於歷代君王將都城定在中央,將外圍城鎮當做銅牆鐵壁,以此來拱衛王室。
陳平將都城定在了領地最外圍的安陽城。
面對眾人的勸阻,陳平言辭堅定:「我生而為民,從軍出征更是為了護民!豈能……」
「能……」
陳平尷尬的撓撓頭,顯然他是忘了昨夜謀士教給他的說辭。
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老子不會索在烏龜王八殼子裡等著人來殺,要死,老子第一個死!」
一旁的周副將緊忙解釋:「將軍的意思是現下局勢混亂、民心不穩。若像從前那般採取懷柔政策,講幾句虛話,定是無法徹底安撫百姓。」
「唯有將自己置身於風險中,叫百姓看到新王的膽魄與決心,讓他們明白新王與從前的歷任君王都不同。他的眼裡是有眾生的,才能穩定民心,後續也好開展民生民業。」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平眸子一亮,自信的挺了挺背,「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在,就會護你們周全!」
「好了!」
不待眾人進言,陳平拍案定下。
「就安陽了!誰再呱噪,罰去掃馬廄一個月!」
說著,他生怕有人頂糞而上,連忙又添了一句。
「每天不掃夠一百斤不許出來!」
17
對於定都安陽這件事,我是沒什麼話講的。
甚至,我樂得回去。
畢竟,天天在這吳王宮裡坐著。聽那群世家夫人左一句誇讚,右一句恭維。彎彎繞繞了半天也不說到點子上,真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因此,動身回安陽的那些時日裡,我格外高興。
我在想,是先和紅硝手挽著手去百芳閣試新出的胭脂。
還是拉著陳平去西街王老太的攤子吃碗餛飩。
又或者,帶他去八籬溝的戲園子聽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戲。
總之,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誰叫我和他,還沒一起逛過安陽城呢!
光是想想,我就笑出了聲。
可我忘了。
我現在是王后了,我不能再肆意妄為。
我有我不得不承擔的責任、義務。
但我沒讀過書。
也不會管帳,更不知道如何打理王官內務。
大字不識幾個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數著金子。
頭一次,我十分無助。
我跟陳平抱怨,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當王后。
陳平摟緊我,輕聲哄慰:「很簡單的。」
「你就把他們當成你那些金子,去珍愛、去保護。」
我質疑:「陳平你在說什麼屁話!我問的是怎麼當王后,你給在這扯東扯西的。真的是!耳朵不要割了去!」
陳平仍笑吟吟的,耐心道「我說的是真的,阿念,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歷朝歷代都不缺能力卓絕的管理者,百姓早已司空見慣。」
「他們要的,是用心對待他們的人。」
「只要肯用心,能力差一點又怎麼了。再說,不還有女官輔佐你嗎?」
我望著侃侃而談的陳平,眸子一轉。
「說!」我揪住他的耳朵,「這麼有水平的話誰教你的?!」
陳平老臉一紅,嘿嘿一笑,沖我豎起大拇指。
「還是阿念你目光如炬啊!」
「這周副將教的,不過我也是這個意思。」陳平心虛的撓撓頭,「就是說出來的話沒人家那麼好聽。」
說著,陳平眨巴著眼一臉討好的看著我,「阿念,我這也是想叫你開心嘛。」
我扭頭哼了一聲,眼角眉梢卻露了絲笑。
「算你還有點良心!」
「行吧。」我就手兒抓起藏在枕頭下的一塊金錁子,「不就是把他們當金子看嗎,這有什麼難的。」
「我試試,我試試……」
我盯著金子,努力把百姓帶入其中。
半晌,我後知後覺道:
「陳平,你確定他們不是來花我金子的嗎?!」
18
屋漏偏逢連夜雨。
新王已立,後宮卻如同虛設。
那些削尖了腦袋想要把女兒送進王宮的世家大臣便開始拿子嗣說事。
他們覺得,香火傳承,子嗣延綿這樣的大事任哪個男人都不會去拒絕。
何況,陳平是真的有王位甚至於是有皇位要去繼承的。
但我的身子早就壞了。
難以生養成了我的錯處。
也成了他們手中的把柄利器,更成了他們送女兒進宮的敲門磚、墊腳石。
這晚,濃稠黏膩的夜色似纏繞攀爬的藤蔓,逼退燭光,覆滿大殿
帷帳中,我伏在陳平的肩頭,低低喘息著。
「陳平。」
我咬了咬唇,眼睫垂下:「要不,你還是……還是聽他們的,再娶一個。」
「他們說的對,你個做王上的,有家有業。沒有後嗣,像什麼樣子?」
「不過啊!」
我揚眉,將淚水與苦楚咽下,潑辣道:「只能一個啊!」
「最多一個!多了……」
我的心似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揪住,音色間生了絲哭腔。
我艱難道:「多了,我看著眼暈!」
陳平凝著我,情潮未褪的眼中陡然生了似幽怨。
他的唇張了張。
下一瞬,報復般咬上我的頸窩。
我痛的嗚咽出聲,可陳平仍不鬆口。
他就這麼惡狠狠的咬著,似是要將我拆吃入腹才肯罷休。
「陳平!」
我重重給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你有病吧!」
「給你娶房媳婦我還遭上罪了!」
「常念。」陳平揩去唇邊血跡,啞聲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對你如何,日月可鑑,你更可見!」
「怎麼,」陳平驟然紅了眼,「是我待你不夠好,才叫你望不見我的真心!」
「以至於,要將我推給其他人!」
「常念!」陳平一個彪形大漢,委屈的淚吧嗒吧嗒地掉,「我們拜堂時說好了的,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這輩子我們還沒過完呢……」
「可是我不能生!」
我崩潰出聲,淚水在眼眶打轉。
「一輩子……」
我看向陳平,原本起伏不定的情緒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
恍惚間,我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裡。
陳平滿懷真心。
可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是殘酷的現實、冷漠的世道。
我只能無情地拒絕。
終的,我的唇動了動。
不同於那個夜裡的歇斯底里,我滿是認命過後的絕望:
「都不能。」
說罷,我偏頭撫過淚眼,將所有的遺憾與哀戚藏於指腹間。
「但我不在乎!」
陳平將我死死箍於懷中,淚水落滿我的肩頭,「我做王上是為了造福眾生的,不是讓他們對你我指手畫腳的!」
「常念,」陳平咬牙,音色間滿是哀切懇求,「我就想這麼和你過一輩子!」
猛地撞上陳平堅硬的胸膛,我先是一愣。
下一刻,溫暖的懷抱、熟悉的心跳、以及那個將我緊緊擁住傻子驟然打濕了我的眼眶。
我痛哭出聲。
「你以為我就想在乎嗎!」
「可日子……」
我哽咽著:「已經不是咱倆的了啊!」
19
聞言,陳平不再作聲。
他像哄孩子般,一下下拍打著我的背。
漸漸地,我哭著睡了過去。
陳平沒停手,就這麼抱著我,一直坐到了天明。
待到辰時,他將我輕輕搖醒。
陳平沒說話。
只利落的替我穿上鞋襪,系好了外衫,便牽著我向外走去。
他帶我去了長平樓。
這是安陽最高的樓,向下一望就能俯瞰全城。
我問他:「你這整日忙的連和我去吃碗餛飩的空當都沒有,怎的今兒有閒心帶我來這了?」
「莫不是?」
我挑眉,眼波流轉,打趣道:「這榆木腦袋開竅啦?」
「想學學人家那有格調的。帶我看日出,看日落,看潮起潮落,看裊裊的炊煙了?」
「還有呢?」
陳平開口:「阿念,你還看見了什麼?」
「嗯?!」
我歪頭,看著樓下人頭攢動,不假思索道:「還有人啊!」
「陳平?!」我擰眉,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不會是帶我來看人的吧,這麼多人有什麼好看的!咋?!一個鼻子兩個洞你是沒長嗎?!」
「對啊!我們就是來看人的。」
陳平誠懇的點頭,就勢攬上我的肩,與我共同注視著樓下的芸芸眾生。
「阿念,你自己也說有那麼多人。既然這麼多了,相必也不缺我那三瓜倆棗了!」
「可你後繼……」
陳平打斷我:「少他娘聽那幫酸孺子胡扯!人死如燈滅,哪管什麼身後事!」
「況且我費這老鼻子勁兒打天下,也不是為著什麼後代昌盛,萬世無憂的!」
「我就是想叫咱們老百姓吃飽穿暖,不再受狗官的欺凌!」
「我早就想好了,就算我有娃娃,這位子也是將來誰有能力叫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就坐!不為別的,就為圖自己個心安!」
「再者,」陳平低眸,望向百姓的目光愈發歡喜柔軟,「不是說愛民如子嗎?」
「只要咱們對他們夠好,」陳平說著,大手一揮,十分豪邁,「他們就都是咱的娃娃!」
「噗!」
愁眉不展的我頓時忍俊不禁。
我指了指樓下七老八十、鶴髮雞皮的老嫗,故意問道:「那這也是啊!」
陳平面不改色,「也是。」
我笑著推搡陳平一把,罵他:「你可真能占人便宜!」
陳平一把將我摟進懷裡,咧著大嘴樂道:「那我們不納妃了好不好?」
我撇嘴,嘟囔著:「誰管你!」
說罷,我就拉著陳平去西街王老太的鋪子吃餛飩。
看著陳平熟練的給我擦凳、拿碗、遞勺。
我只覺得他衣袖上繡著的金線格外扎的眼生疼。
吃著吃著,驀地,我的淚就落了下來。
我低著頭,悶聲道:「陳平,你別對我這麼好了。」
「一直對我……」
「對我……」
我握著勺子的手一緊,哽咽不能語。
良久,我看著碗里的餛飩慢慢的變冷,麵皮成了一坨。
才道:「一直對我這麼好,我會心軟的啊。」
「我可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呀!」
「你……」我的淚流的愈發兇猛,「你不許改變我!」
我越哭越難受,心中的情緒半分得不到舒緩。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明明我聽過更難聽的話,遭遇過更加摧骨噬心的對待。
每次,我都不為所動,奮力向前。
唯有這次,看著他們逼迫陳平。
我心裡止不住的疼。
我想,多為陳平想一點。
但不該是這樣的!
我記得——
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壞女人啊!
20
我的哭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眾人不禁頻頻回眸看我。
忽的,嘴裡被塞了顆飴糖。
我下意識低眸,四五歲的娃娃費力的踮著腳替我抹淚。
她奶聲奶氣道:「王后,別哭,給你吃糖。」
「這糖可甜了。」
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我有些茫然無措的看著眼前的奶娃娃。
「為什麼……」
我不由問道:「為什麼要給我糖?」
明明我們毫無干係。
為什麼要平白無故的付出?
「因為王后對我們很好啊!」
奶娃娃一臉認真。
「娘說了,要不是王上減輕了賦稅,您又時不時的貼補城中商戶。說不定她都養活不了我,只能把我送人了。」
「做人是要知恩圖報的。」
我一怔。
原來除了陳平,這世上還會有人會去在意我、關心我、記掛我。
淚水不受控制的自眼角落下。
見我落淚,奶娃娃轉頭直嚷嚷:「娘,你騙人!王后吃了糖還是哭啊!」
對面豆腐攤上的年輕婦人無奈道:「那你就不能多給王后幾顆啊!你是個小娃娃只能吃一顆,可王后是大人了,她要吃兩顆的!」
「你給王后一顆她當然會不高興了!」
聞言,奶娃娃滿臉心疼的從身側的布袋裡掏出最後一顆飴糖。
「那王后,我們說好了。」
她依依不捨的將飴糖塞入我的手中,費力的將視線挪向我,「吃完了這顆,就不許哭了。」
「我……」
我剛想說我不吃,準備把糖還給她。
奶娃娃像是早有預料。
見我伸手,緊忙轉身,蹬著小腿跑向對面。
不消片刻,便隱入人群。
「不是,這……」
我起身想要把糖還給她,卻發現四周圍滿了人。
他們沒說話,只看著,眼裡是明晃晃的善意。
下一瞬,有人從瓜蔞里拿出新鮮的羊角蜜,有人捧著剛攤出來的熱乎煎餅,還有人直接提來了一隻雞,更有人……
所有人都在盡其所能的哄我開心。
不大的木桌子一下子就被堆滿了。
最後,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陳平遞到我跟前,轉手又將我那碗冷掉的端給自己。
他狼吞虎咽的吃著,邊吃邊含糊不清的誇讚著店家手藝好。
待一碗吃完,陳平苦惱道:「那怎麼辦啊?」
「我就喜歡你。」
他摸了摸頭,沖我憨憨笑著。
「就想一輩子對你好!」
21
我和陳平在安陽過了七年的安生日子。
我的算盤珠子也扒拉的愈發好了。
每月都能多節省下些銀子來補貼城中百姓。
有時,我會出宮去看看。
望著當初那個白胖的奶娃娃出落的愈發窈窕有致。
我不禁在心裡盤算。
她出嫁時,我是給她打一支金簪呢還是學世家門閥雅致點給她搜羅根玉簪。
可不待我看她長大,送她出嫁。
一封來自離國皇室的密信攜著冬日凜冽寒風將安陽的美好寧靜砸了個七零八落。
密信上說——
外夷入侵,已攻陷明齊、南延兩城。
且他們生性野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更是劍指皇城。
若陳平出兵相助,他們皇帝願嫁公主,以結秦晉之好。
他日亦可攜手南下,瓦解趙王勢力。
陳平拒了公主。
卻無法漠視皇室的求援。
他不懂大臣口中的唇寒齒亡是什麼意思。
他只知道——
他無法棄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於不顧。
哪怕那不是他的領地,他們還不是他的子民。
只要有一絲希望,他也要救百姓出水火!
我站在殿外,緊窄門縫擋不住他眼中的決然。
陳平一臉堅定對勸阻出兵的大臣說道:「這件事,不必再議!什麼天下的基業,無上的的權利,這些於我陳平而言狗屁都不是!」
「我想的、念的、要做的從來都是讓咱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為此,我萬死不辭!」
話畢,大殿久久無聲。
唯有陳平慷鏘有力的話語迴蕩在眾人的耳邊、心間,錚錚作響。
我的唇彎了彎。
一時,竟不知想哭還是想笑。
儘管刻意忽視,到了此刻,我不得不承認——
在陳平的心裡,眾生安危凌駕於一切之上。
只要他們需要,就是他奔赴的理由。
倏然,門開了。
勸阻的大臣們垂頭喪氣的走了出來。
見著我,他們生了絲希冀。
「王后。」
有人沖我拱手,「您再勸勸王上吧!」
「此舉莽撞,若有差池,滿盤皆輸啊!」
可他們要我拿什麼理由去勸阻呢?
八年前,他為了百姓可以捨生忘死、一往無前。
八年後,哪怕是高坐明堂、安享榮華,他照舊會為了百姓衝鋒陷陣。
毫不猶豫!
我沒法澆滅那顆赤子之心,我沒有理由的。
旋身,我走入殿內,向陳平伸出手。
如往常道:「陳平,回家吃飯了。」
陳平答應出兵的事很快傳到了趙文翰耳朵里。
他生怕打贏後兩方反過頭來對付他。
索性,摻和了進去。
三方歃血為盟,約定共同抵禦外敵期間互不侵犯。
就在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陳平這兒又鬧出了么蛾子。
原定領兵前去的張將軍摔斷了腿。
剩下的將領們能打仗的沒有腦子,容易被矇騙算計。
有智謀的像周副將又沒有什麼實戰經驗。
無奈,陳平只能親自領兵前往。
眾臣這次倒是步調統一,都堅持不要陳平去。
陳平怕他們真一頭撞死在柱子上,嘴上連連答應著不去,暗地裡卻已接手孫將軍的一切事務。
他倒不擔心我知道。
誰叫我最愛美,寧願把自己藥死個千八百遍,也不肯把頭撞個稀巴爛。
而且,我最惜命了。
天塌下來,我都要活。
所以毫無顧忌的陳平半夜翻身而起,目光灼灼的盯著我。
信誓旦旦道:「阿念,我一定要去!」
「現在不是推三阻四的時候,早一日驅除韃虜,百姓便少受一天的罪!」
我心下一驚。
但面上仍半闔著眸,裝的滿不在乎道:「去唄,我攔著你了?!」
「我也想開了。」
我打了個哈欠,「我這麼有錢,你死不死的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你死了,我再找個小的,每天給我捏腳揉腿不比跟著你擔驚受怕的強!」
我的話負心又薄情。
可真到了陳平出征那日,我卻命人將我所有的積蓄抬了出來。
一箱又一箱的金銀細軟,摞滿了院子。
我上前扭住陳平的耳朵,對上他怔愣的雙眸,惡狠狠道:「陳平,這是六萬三千金,是我所有的錢。」
「你……」
我的話語中生了絲顫音,唇抿了又抿才道:「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念……」
陳平的唇動了動,鄭重其事的舉起手。
「我發誓,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誰管你?!」
我揚眉,又恢復了素日那副潑辣精明樣。
「我的意思是,打贏了,雙倍還給我!」
「你要是敢……」
我到底顧忌著「輸」這個字不吉利,生生咽了下去。
只用指尖狠狠戳了戳他的額頭,不管不顧的威脅道:「反正我不能賠!」
「你必須還我雙倍!」
「不然老娘扒了你的皮!」
說罷,我雙手抱胸,別過眼去。
可眼角眉梢的餘光卻忍不住偷瞄著陳平。
陳平也在看著我,視線不偏不倚對上了。
我緊忙移開眼,哼了聲來掩飾尷尬。
但我和陳平做了這麼多年夫妻,成天挨呲噔的他詞彙量與日俱增,早已不是那個只會嗯嗯啊啊的木頭了。
他上前一步,有力的雙臂環住我的細腰。
咫尺間,他溫熱的鼻息噴洒間頸窩間。
陳平低眸哂笑:「好,我知道了。」
「知道——」
他的語調微揚,笑意盈盈。
「我們阿念最心疼我。」
22
陳平一走就是五年。
沒人惹我。
我也沒有人可以罵,憋得我看見路邊的狗都想去理論一番。
好在臨近年關,這場持續了五年的戰爭以陳平他們大獲全勝告終。
我看著捷報。
心裡盤算著等陳平回來是一頓全罵完還是分好幾次罵時,猛地,庭內傳來響動。
不待我起身,周副將滿臉焦急地闖了進來。
「王后!」他跪倒在地。
「趙王背信棄義!說好三方共同抵禦外敵,他卻暗中調動五萬兵馬乘水路偷襲。」
「現已兵臨城下,咱們是走是留王后您得拿個主意!」
「咔噠。」
我最後一塊金錁子自手中脫落,骨碌碌的向外滾動著。
下意識的,我想去撿。
去逃!
可望著周副將那急切無措的雙目,我身子不由一頓。
昔日安享太平的美滿和睦,城中百姓的歡聲笑語,還有陳平那如山如海的愛意登時化作一根根粗壯的藤蔓。
它們將我死死纏繞,叫我想起我早就不是那個見利忘義、獨善其身的娼妓了。
我是陳平的妻,是這滿城人敬重愛戴的王后。
我有自己的道義,自己的責任。
更清楚的知道——
安陽易守難攻,乃天然的屏障。
一旦淪陷,後面三十六城將無一倖免!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不能逃。
一步也不能!
但與陳平共度的這些年月我被他愛護的太好太好。
好到曾經行樂及春,活在當下的我想去尋一個以後。
有他在的以後。
因此,不過短短「兵臨城下」四個字便足以叫我膽寒生畏。
仿佛下一刻,我的面前、身下便是屍山血海。
而我亦埋骨於此。
可我還不想死!
我明明比任何人活的都要努力!
我真的……真的還想跟他有個以後!
莫大的恐懼開始劇烈搖晃著我僵直的身子。
我閉著眼,雙手攥緊,自欺欺人的想要成為自己的依靠。
「王后——!」
耳邊是周副將悲戚的呼喚。
他的聲不高,甚至半數抑在喉間,滿是隱忍。
可卻似鑼鼓喧天的戲台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敲定了我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睜眼,我對上他的雙目,叫自己成為他的依靠。
我問他:「安陽城中還剩多少士兵?」
周副將低了低眸,支支吾吾道:「不足三千。」
「能撐多久?」
「能……」我頓了頓,又添了一句。
「撐到陳平回來嗎?」
周副將看向我,雙目含淚。
他緩緩搖頭,「末將來通稟您時,已命人點燃狼煙,告知王上。」
「但即便大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八九日方能回城援救。」
「而憑我們現下的兵力……」
周副將的唇顫抖著,不忍道:「最多不過兩日!」
我的心重重沉下。
絕望自四面八方湧來,將我,將周副將,將這滿城的百姓溺斃淹沒。
冗長的沉默里,我率先開口。
我說:「走吧!」
周副將一愣:「去哪?」
我起身,束起長發,握緊銀弓。
寒風呼嘯,山雨欲來間,我挺直脊背,滿是堅定道:「去擔起我作為王后的責任。」
「去守城!」
「去護民!」
「去殺出一個我和陳平的以後!」
23
我將城中的百姓和士兵聚於一處。
他們顯然已聽到了風聲,慌亂不堪。
人聲嘈雜,我立於中央,平靜出聲。
「想必大家已經知道,趙賊險惡,背信棄義,偷襲安陽。」
「各位都是爹生父母養的,想活命是人之常情。所以要走的,我不留。」
「但……」
我看向人群,聲音略略提高。
「若是不走,就去兵器庫,披上戎裝,拿起長刀。」
「我會和大家一起,抵禦外敵,守護家園。」
我咬牙,用盡全力,擲地有聲。
「直至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