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之下完整後續

2025-03-2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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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一個大雪之夜。當時安貴妃小產了——她本來還可以有個孩子。宮裡的孩子哪裡能次次平安,靖王爺存活下來,於她而言,已經是祖墳冒青煙。

宮裡不准祭祀,說是不吉利,於是大雪子夜時分,安貴妃讓我舉著招魂幡繞宮裡走一圈,替她的孩子超度。

我那時候大概十六七歲,怕冷怕鬼也怕黑,但這種事不能被發現,連個燈都不敢點。我一個人捏著招魂幡,顫顫巍巍沿著宮牆走,別說超度鬼,我自己都能隨時被超度上西天。

路過梅園時,前邊突然有燈光,嚇得我連忙將招魂幡塞進衣裳里。那人提燈向我走來,停在面前,便是秦端。

「扶風姑姑,已經過了宮禁時分,您在這兒,有何貴幹?」同樣的臉,同樣的光,但那時候秦端在我眼裡,跟個突然蹦出來的殭屍沒兩樣。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心裡這麼想,嘴上可不敢說,規規矩矩皮笑肉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紅梅傲雪,夜裡欣賞格外別致,到了明日被宮人們打亂,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歡梅花?」

「嗯,喜歡。梅花孤傲清高,不像人一樣媚上欺下,毫無品格可言。」

我承認我是在氣頭上才指桑罵槐,若不是秦端下手害了安貴妃的孩子,我也不至於大晚上人不人鬼不鬼。

他沒接話,氣氛逐漸凝重。

我畢竟怕他,又打圓場道:「奴婢最近煩心事多,發發牢騷罷了,秦公公可別多心。」

「不會。」

秦端把手裡的燈籠遞給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興,我就不打擾了。這盞燈就送給姑姑賞梅。」

說罷,他就離去了。

秦端走後我重重舒口氣,不是冤家不相逢,還好沒被他逮住。被這麼一嚇,我也無心繼續招魂,掌著燈回了安貴妃宮。

那之後好久,我夢裡都有個小孩子哭,不知是不是那個孩子沒能登上極樂。

「扶雲,你走神了。」秦端握著我的手,面露不滿,「在我的床上,心裡卻想著別的男人?」

我回過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魚刺卡了嗓子眼兒?好濃的一股子醋味兒。不得了,官威越來越大。」

見他扔下我的手,我趕忙摟住他,「沒想別人,剛才想起來在宮裡時,你還記得嗎?有一晚你在梅園遇到我,我說賞梅。」

秦端顯然很受用,道:「當然記得,你個蠢東西,安貴妃讓你招魂你就去。那晚要不是我的人撞見這事,來稟告我,換了其他人你命早沒了。」

「你是說,你是故意去尋我的?」

「嗯。後來我還跟了你一路,直到你回宮。」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痴。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你不會告訴我,我做過的事……」

「十有八九我幫你善過後。」

秦端笑得友善,十分寵愛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似乎曾用同種方式拍小京巴狗。

我的尊嚴,碎了。

同時,又有種溫暖在心底升起,原來許多年裡,他都在默默護著我。

就,心情挺複雜。

「你何必想那麼多。」秦端把玩著我的一縷長發,「反正從今以後你什麼都不用做,有我在,沒人能讓你做你不願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輔政大臣,真正做到了權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13

暮去朝來,冬去春來,四月草長鶯飛,衣裳漸漸單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一朝的重臣,一大半遭到了清算。貪污、通敵、結黨營私,罪名層出不窮。

秦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越來越少穿淺色衣裳。

他回家後,總是沐浴凈身才來睡下。但我偶爾還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太后下宴請官家女眷們,秦端收了消息,只囑咐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理會的人無須理會。若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多聽少說,笑笑敷衍過去即可。

跟個老爹爹送閨女一樣……我好歹在宮裡混了這些年,是不是看不起本姑姑?

今日難得秦端休沐在家,出門前他替我畫了眉。秦端畫眉的手藝比我好,只要他在家睡,次日早上總會替我畫眉。

最後一次在宮裡時,我是什麼模樣來著?

跪在皇后和華貴妃跟前,明明想死的心都有了,卻還要謝恩。

她們的神情我也沒忘,淡淡的笑,不入眼底,沒有嘲諷之類,畢竟我一個奴才,不值得她們多費心。

而今不到半年,我一個必死之人竟成了誥命夫人,同高高在上的主子們同坐一席。

我倒並無揚眉吐氣之感,只是從心中感嘆命運無常。不過,這回我也能親身體會,為何總有宮女冒死爬上皇帝的床,誰又天生甘願做小伏低,奴顏婢膝?

因著秦端的緣故,按三個女人一場來算,在場的女人雖能湊上十場,卻沒什麼戲可看。

除了,眼神戲。

她們望向我的眼神,有探究,有嘲笑,有懼怕,有平淡。

就是沒有羨慕。

「夫人,好久不見。」

一位貴婦俯身行禮,聲音挺耳熟,她抬頭,沖我笑笑。

「若是行禮,也應該奴婢跟王妃行禮才是。」我沖她笑笑,「婉兒,好久不見,越發嬌俏了。還是同以前一樣,喊我姑姑吧。」

我初見孟婉那年,她才十歲,靖王爺十一歲。

他們同在翰林院跟著老夫子們讀讀書,常常一起玩鬧,我就跟著伺候,直到他們長大了,靖王爺有了自己的王府,婉兒也不再頻繁進宮。

兩人可謂青梅竹馬,所以在婉兒及笄那年,靖王爺娶了她。

沒錯,就是兩年前,就是靖王爺讓我嫁給他那年。

婉兒同我在河邊涼亭坐下,柳枝發了新芽,嫩綠一片。

「姑姑,你成親時,說實話賀禮我送不出手,就沒去。」婉兒拉著我的手,替我委屈。

「我聽說賜婚的消息,就進宮求母妃放你出宮,可母妃說無能為力。後來王爺聞詢趕回來了,他找你的事情我知道。姑姑為何不跟他離開,何苦跟著那個太監委屈自己?」

婉兒素來是個溫婉性子,和她名字極為符合。

但我還是驚訝於她的大度,哭笑不得,「你知道他想做什麼嗎?」

「知道,娶你進門啊。」

婉兒點點頭,和小時候一樣乖巧。

「我從小就把你當姐姐看待,若是娶回家中,我們姐妹又能在一塊兒做伴,王爺也會很開心。」

「你啊,賢惠得不像話了。」

我摸摸婉兒的臉蛋,既然她知道,我也不必再瞞著她。

「靖王爺小孩子心性,你別慣著他。他這幾年走南闖北,帶了好幾個歌姬舞姬回家,你都不會吃醋嗎?」

婉兒的笑僵了一下,轉而又柔柔笑道:「王爺三妻四妾是應該的,府中需要開枝散葉。」

婉兒小時候也是個上房揭瓦的調皮丫頭,而今,一身嫡母主妻風範,我看著心疼。

其實,我一直都能理解柳扶風和她娘的恨意,只是她們過於偏激,所作所為太過分。世間任何女人,都希望丈夫只愛自己一個人。

可我心疼又有何用?

「你也別給他找藉口。要我說啊,他這麼花心……」

我貼近婉兒的耳朵,「何以解憂,割以永治。」

婉兒聽完愣了一下,繼而掩面而笑,紅著臉推了我一下。

「姑姑真壞。」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很是明艷。

除了逗她笑笑,我也做不了什麼,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婉兒本來開春就要隨靖王爺離京會封地,為了見我才特意求了華太后延後幾天。今日一別,他們即刻便要動身。安太妃也會隨他們一同離開。

出宮時,我回頭望著那高高的紅牆,仿佛看到一個時代的落幕。

14

回到府里,秦端在修剪盆景枝葉,身姿挺拔。午後,陽光下的他看上去溫暖明亮,只是臉上的表情還是平常那般心事重重。

我靜悄悄走到他身後,抱住他。

「玩得開心嗎?」

他聲音裡帶著笑,手上動作沒停。

我靠在他背上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放下剪刀拍了拍手,轉身打橫抱起我,走到一旁的貴妃榻坐下,將我置在他腿上坐著。

「婉兒進宮了,就是靖王妃孟婉。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可如今就要離京,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到。」

「你比她大不了幾歲,還看著長大……」秦端倒了杯茶遞給我,「她求華太后推延了幾天才走,此事我知道。她還有跟你說了什麼嗎?」

「就問了問我為什麼不肯跟靖王爺離開,然後以後多寫寫書信云云。」

我有點心虛地喝了口茶。

「哦?」秦端饒有興致,他盯著我,「說起來,我也很好奇你留下的原因。」

「靖王爺說,將我藏去南方,去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放下茶,雙手摟著他脖子。

「可是,我沒有過錯,為何要藏?靖王爺有妻妾是他的權力,可我不願重複我娘的悲劇。我是柳扶雲,是你的妻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我凝視著秦端,語氣鄭重,「那晚你問我是不是只有感謝,我現在認真回答你。起初是,但漸漸地,我就是純粹想與你在一起,長長久久。從前我沒愛過別人,也說不清愛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但我的身體和心都想靠近。這,就足夠真實了。」

「可是……扶雲,」秦端眼神閃避,「我可以給你一切,唯獨不能給你孩子。我自己這些年早就斷了念想,但連累你……」

「僅有彼此就夠了。」

我抱住秦端,不想讓他看到我泛紅的眼角。

「秦端,我只有你,所以無論如何你去做什麼,都一定要記得回家。

我雖不知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我能感覺到其中的危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天華太后看著我,笑裡藏刀,我害怕。」

那時候我冒冒失失問秦端,事後他還真跟我說了一段秘辛。

宮中寂寥,不乏妃嬪宮女們生出旁的心思。太監宮女結成對食,妃嬪同太醫侍衛暗通款曲等等。

秦端面容極其出挑,但素來冷淡,後來手段又狠戾,宮女最多心裡想想,沒人敢出手,倒是華太后的確撩撥過秦端。

察覺到華太后的意圖後,秦端手段更狠。

他利用職權之便,將宮外一個長相俊秀的小倌扮成太監送到了華太后榻上,暗示她老皇帝年紀大不行了,得早早做好打算。

華太后一合計,覺得十分在理,享受時還順便給老皇帝織了頂帽子——如今那個帽子正端坐在龍椅上。

秦端這個大瓜吃得我差點噎死,現實比我的想像更魔幻。

「怕什麼,天塌下來高個兒頂。」秦端撫撫我的背,把我掰回來。

他指尖挑了挑我的眼角,笑得沒心沒肺,「姑姑以前挨板子眉毛都不動一下,現在出息大了,動不動就能下場雨。」

我拍開他的手,不搭理他。

從前我哭,痛也不會少一分,是有了他,我才日益暴露出脆弱。

嘗過了甜,就再也吃不得一絲絲苦。

「我有分寸。」秦端把我攬入懷中,「我答應你,放心。」

此後兩年,是段好光景。

我和秦端就像最普通的夫婦那樣,閒來寫寫字,喝喝茶。秦端在家時喜歡穿寬鬆的長衫,我給他做了好幾套。

正德二年,冬。

我在暖閣里刺繡時,秦端回來了,腳步聲有點亂。

他讓碧桃含巧收拾好東西,陪我去京郊一個小宅暫住一陣。同去的還有幾十個暗衛,都是他的親信。

秦端同平時一樣鎮靜,扶著我上馬車,囑咐道:「這兩年我一直以你的名義和靖王還有孟婉聯繫,信件我都謄了一份,在你梳妝盒裡。還有些其他事情,太多說不清,我都寫下來了,你一定要記得全看完,閱後即焚。」

「是不是出事了?」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些發抖,「秦端,你別騙我。」

秦端抬眸對我笑了,口中呵出團白霧,並未說話。

「我留下,會讓你分心嗎?」

我懂他心意已決,雖很想留下來陪他,但有自知之明。

秦端點點頭,給我裹緊了斗篷,「一點麻煩罷了,不礙事,你別多心。」

「你答應過我的話,你要記得。」

秦端看著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樣鐫刻在心底。

「好。」他說。

我坐在馬車上,呆呆望著漸漸變遠變小的秦端,直到他消失不見。

小宅在小鎮市井處,不顯眼,早已布置了重重機關,還有死士喬裝巡邏把守。我依秦端所言一封一封地看,越看,手抖得越厲害。

等待是種漫長的煎熬,我不知他的歸期。

15

宦官,十之八九為民所惡,不得好死,難以善終。

華太后為將軍府之女,背後父兄尚在。蟄伏兩年,一道懿旨頒下,誅奸佞,清君側。

權宦秦端,一夜之間淪為秦賊。

靖王爺打著勤王名號,發兵援京,師出有名。老皇帝么弟,小皇帝的叔叔聞訊趕來分一杯羹。

歌舞昇平的京城,瞬間化為煉獄,刀光血影,人人自危。

我在小宅枯坐,數著日升日落,一次,兩次……十次。

原來,十天能夠如此漫長。

我等來的,卻不是心上人。

靖王爺來了,身後將士拉著一副棺木。

「他敗了,走投無路,身中數箭跌下山崖。我們找了許久才將屍體找回拼湊完整。」

靖王爺一身血污,肩上帶著傷,臉上濺了血。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血。

我腦子空白,無知無覺挪著步子,將身體拖到那口棺木旁。

靖王爺伸手攔住我,「確認過,的確是秦端。血肉模糊,你別看了,小心驚著。」

我推開他的手,跪在棺木邊,推掉棺蓋,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視。

他答應我他會回來。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一瞬間別過臉,顫抖著呼了好幾口氣才敢轉回去,將其臉上染血的白布揭掉——腦袋摔爛了,只拼湊了個大概。我的手顫顫巍巍,摸上他的身體。

是他平時穿的緋色蟒服;

是我親手縫的裡衣,穿了多年,領口繡的柳葉被磨得半舊;

是我圓房那晚送他的白玉扣,摔缺了一半。

我後來還送過他好幾副腰扣,他說還是最喜歡這一副。

衣裳上數個血窟窿早已乾涸,衣裳下的身體支離破碎,明顯殘缺幾塊。

最後一刻,他該有多疼?

我失力癱坐在地上,靖王爺欲扶起我,我往棺木那邊縮了縮,腦子仿佛還沒反應過來,就一次又一次自動回想秦端的一切。

他答應過我,他不會離開我。

「扶風,大局已定。華太后欺君罔上,玷污皇族血脈,全族收監於大理寺,等候問斬。朕將於明日登基。你是有功之臣,隨朕回宮。以後,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誰。」

我扯了扯唇,冷眼望著他。

怕?何須等以後?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計得好,賤妾不敢居功。」

我看著靖王爺,讚賞道:「孟婉啊,我的好婉兒,是個賢后,臨走抓住最後機會跟我戀戀不捨。我寫去的信里就提到那麼一句華太后似乎對秦端有所不滿,你立刻就能算好日子來京。那可是軍隊,幾十萬人的軍隊,華太后懿旨頒布次日就能飛到京城?」

我笑了,拍手鼓掌。

「安太妃又蠢又毒,您倒是天資卓越,只承襲毒,跟蠢可不沾邊。一隻小京巴狗咬了你,你都能借老皇帝的手燉了它。那時候您還是個孩子,遑論經過這些年的成長,必定更上一層樓。好手段,算計人心,步步為營。」

「你慎言。」靖王爺面色黑沉,過了會兒才斂了怒氣,半跪到我面前。委屈巴巴的表情仿佛還帶有兒時影子。

「扶風,我母妃是個不中用的草包,我自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滿宮妃嬪都想害我。只有你,真心照顧我,愛我。我小時候睡不著,你還唱歌給我聽,我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啊。秦端終於死了,他一個閹人竟得到你,他不配。你回到我身邊,除了皇后之位,我什麼都能給你。我不在意你的過去,我——」

臉是真好看,表情是真無辜。

噁心也是真噁心。

我給了他一耳光,讓他清爽清爽。

「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輪不到他來罵。

「口口聲聲閹人豎子,你哪兒來的優越感?就憑你多的那二兩肉,還是天生會投胎,命好投到皇家?就你靖王爺委屈,就你如履薄冰。我和秦端,誰不比你苦上百倍,我們是無數次被人踩進冰下,硬生生爬上來的。爺,靖王爺,皇上——」

我喊著他的尊稱,一個比一個尊貴,笑聲裡帶著癲狂。

靖王爺雙目通紅,越發像個妖孽。

「我們生得賤命就不配有感情,就只能巴巴望著你們這些貴族施捨點愛,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貴胄,全天下的人合該跪下把臉伸給你擦鞋,去死都得笑著高喊謝主隆恩,這才是我等賤民的榮耀人生,其他都是邪教該千刀萬剮,對不對啊,尊貴的皇上?」

我氣喘不上來,猛咳一陣,勉強扒著棺柩邊沿,望著面目全非的秦端,心臟抽痛著疼,一陣接一陣,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大的錯,不過是在尚無反抗之力的幼小年紀,被人欺負了罷了。」

秦端是殺了不少人,踩著別人屍骨上去,但他也能體恤貧苦百姓,修建河堤,開倉賑災;他也有自己的抱負和才華,加固邊防,抵禦外侵。

我時常在書房給他添燈研墨,夜裡熬不住,我在椅子上坐著打瞌睡,也不知何時他將我抱去床上。早上醒來,旁邊不見他的蹤跡。

他的辛苦勤懇我看在眼裡,否則,偌大的王朝,這麼多年就靠病懨懨的老皇帝和天天爬牆上樹的小毛孩不成?

成王敗寇,他死了,他就是壞的,後人寫史,容不得他翻身。

人活一世,又豈是非黑即白,一兩句話便能草草定論的。

罷了,左右,他已經去了。

他已經,徹底離開了。

我喉頭一股子腥味衝上來,黑血落了滿襟,往後倒去。

靖王爺上前擁住我。我往後躲了躲,他卻容不得我避開。

他神情慌張,大喊軍醫。

我沖他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已服毒。你一進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無力癱軟在靖王爺懷中,又嘔出一大攤黑血。

「皇上,念在奴婢照顧過你,求您最後一件事。」

秦端一死,他的勢力又不全是什麼死忠之士,有錢便是爹,自然全歸靖王爺。所以,靖王爺會答應我最後的小要求,我知道。

「你說。」

靖王爺聲音微微帶點哽咽。

「放過我的兩個丫鬟,讓她們帶我和秦端回家鄉安葬。」

我抓著靖王爺的手腕,極力睜眼,望向他,滿眼懇求。

他點了下頭。

「君無戲言?」

我用最後一絲力氣,伸出小拇指。

「君無戲言。」

他也伸出小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經我們還年少時那樣。

有滴淚落在我的手上。

終於,我的手無力垂落。

秦端,你不來,我便去尋你,也是一樣。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亦無憾。

16

「喂,別躺了,快起來幫我曬被子,今天難得大太陽。」

我輕輕踹了秦端小腿兩下,三十歲的人活得跟個八十歲老頭兒一樣,巴不得天天喝茶躺著曬太陽。

秦端長長嘆口氣,從躺椅里爬起來。

「姑姑就見不得奴才我快活一會兒。冬天有太陽,就該好好曬曬才是,干哪門子活兒。」

「秦大爺,您那是一會兒?你都曬一下午了。」

秦端接過我手裡的棉被,晾在繩子上,他修長的雙手執過刀劍,掌過玉璽,現在拍打著軟乎乎的棉被。

陽光刺目,他微微眯著眼,慵懶的表情跟我倆養的那隻肥貓如出一轍。

秦端啊,是個混蛋。

直到最後,都給我留下轉圜餘地,讓我選擇。

秦端很早之前就對我有意,因此託人買我的字,如果他有心模仿,可以寫得絲毫不差。兩年里他冒充我跟孟婉偶爾往來書信,閒談幾句有的沒的。

至少,若有一天出事了,靖王爺夫婦念箇舊情。

朝堂風雲變幻,他有心歸園田居,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且不提靖王爺等各心懷鬼胎的臣子,在華太后那邊,他的任務已結束。活著的每一天,他都是華太后的眼中刺。

該來的總會來,與其等到別人來魚死網破,不如趁自己還能把握時置之死地而後生。

秦端計劃了一切,向靖王爺透露華太后同他不和,引兵入京,假死逃離。

一步一算計,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只有八分把握。他不能肯定,當靖王爺帶著棺材來時,裡面躺的那具屍體一定不是他。

所以,對於我,他給了兩個選擇。

一是,認下功勞,跟靖王爺回宮,從此錦衣玉食,終老宮中。

二是,服下碧桃準備的假死藥。若他沒死,我們從此隱居,不問世事;若他死了,他已準備了足夠我富裕一生的錢財,保我一生無憂。

我醒來時,秦端握著我的手,一身狼狽。

我們披星戴月趕了整整兩個月的路,最後於一江南小鎮落腳。

此處有山有水,風景如畫。

我們開了家雲端閣,賣些筆墨紙硯。偶爾有寫得好的字,畫得好的圖,也拿去閣里賣賣,換點銀錢。

我笑眼望著秦端,問道:「若是我當初跟靖王爺走了,你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這般血虧一波,你怕是餘生都得裹在被子裡哭著過。」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選的路,自己擔著,與人無尤。」秦端蠻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濟,也就偶爾想想你這負心人,順帶再罵幾句。」

「那,若靖王爺要殺了我呢?或者執意要帶走我屍身呢?」

「你絕對不會有事。但他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秦端聽了這話,方才暖呼呼的神情一掃而光,露出了久違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陰暗狠色。

「他若動了此念,不等他傷你,碧桃就會先一步殺了他。院子內外,包括他帶去的親信里都有我的人。總之,他不會活著走出那道門。」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身懷絕技。她們原是死士暗衛中的佼佼者,從一開始,秦端就把她們放在我身邊保護我。

「之後呢?」

「該殺就殺,該反就反。華太后會死在反賊靖王爺手上,我繼續輔佐傀儡皇帝。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起碼十年內我依然權傾天下。」

我抱住秦端,頭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歡他這副狠戾模樣,看上去很累很疲憊。

「幸虧一切都順利,幸好,你還活著。」

秦端咧嘴笑了,下巴頂在我頭頂,「嗯,都挺好的。就是日子過得大不如前,沒權沒勢又沒錢。還得仰仗夫人多賣點字,養我這個沒用的男人。」

我朗聲而笑,墊腳親了秦端下巴一口。

「沒用的小端子,還不趕快去把被子全抱出來曬著。曬完了陪我去王屠戶那邊買些肉回來,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聲應了一句,在我額頭落上一吻,比江南隆冬里的陽光還溫柔。

我摟著秦端的胳膊,他挎著菜籃,兩個人慢悠悠走在喧譁街道上。

我們還有很多個攜手買菜的日子,歲歲年年,暮暮朝朝。

抬頭眺望,天朗,氣清,雲捲雲舒。

雲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

1

皇后說要將扶風賜給我時,我心臟猛然一跳,第一反應是難道自己的心思被人洞悉?

所謂做賊心虛,不過如此。

皇后只不過是想賣華貴妃一個面子,安貴妃這些氣焰囂張,她藉機出口惡氣。更重要的是,皇帝不行了,臥床等死,她得為自己謀算,討好討好我。

「聽說扶風是個伶俐丫鬟,伺候安貴妃這麼多年還全須全尾,有點兒厲害。一般人您也看不上,得讓個聰明點兒的伺候。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目,話說得好聽。

誰不知道宮裡安華二妃水火不容,我發家於華貴妃宮裡,扶風是安貴妃手下第一人,明擺著是把扶風的命送給我。

「奴才謝恩。」

一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謝恩。

平時我嫌棄皇后宮裡那隻聒噪八哥,此時卻慶幸那小畜生不分場合叫得歡快。

這樣,我極快的心跳聲就會被掩蓋。

「乾爹,今兒咋這麼開心啊?有啥好事兒嗎?」

出了皇后宮門,我終是繃不住自己的笑,連小德子都看出來了。

「我開心嗎?」

「開心啊,多少年沒見您這麼笑過。」

小德子見我笑,也跟著傻乎乎笑。

「嘴都咧到耳朵根兒啦。」

我斂了笑,冷著張臉盯著小德子,問:「我開心嗎?」

小德子的笑逐漸凝固,緩緩消失。

「不,不開心。」

我還是忍不住,輕笑一下,將皇后的懿旨遞給小德子,轉身大步流星出宮去。

人生第一次發覺,紫禁城的空氣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麼冰冷。

三天後,扶風就會嫁過來。

小德子忙裡忙外,做事妥帖,整個秦府張燈結彩,紅幔遮天。

我在府里散步,細細打量。

這裡曾為一京城大官的府邸,因貪污被我帶著東廠抄了家。那老東西喜歡養雛兒,鎖春園就是他的歡樂窩。

鎖春園……這名字寓意不好,束縛囚禁之感,扶風會不會不喜歡?

我記得,她說過喜歡梅花。

我回到書房,提筆寫字。

扶風一手顏體極為漂亮,我曾託人讓她抄了本詩詞集。我雖然視若珍寶,但翻了多年,卷邊毛糙必不可免。

我會寫字,得益於我娘。關於我娘,我記憶並不多。

模模糊糊聽她提過,家裡曾為商賈大戶,受牽連全家貶為奴籍,流離失散。她本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嬌小姐,卻淪落風塵,遭紈絝玩弄拋棄,不得善終。

我娘對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識字。我雖年幼,學東西卻極快。

可惜,沒等到我識得千字,她便去了。

四歲,我第一次見到人死去,我抱著我娘冰涼的屍體痛哭,老鴇給了我一巴掌,將我扔到一旁,嫌惡地捂住口鼻,讓下人拖走她。

在那之後,我再未哭過。

眼淚阻止不了死亡,留不住我愛的人。

我扔了一屋子廢紙,終於寫出一張滿意的字。

梅苑。

我看著這幅字,以後,扶風就住在這兒。

我抬眼望了窗外一眼,這裡竹子多,順帶改個名,就叫竹苑吧。

梅竹為伴,寒冬也不足為懼。

我將兩幅字遞給小德子,讓他趕緊找師傅刻好掛上去。

「扶風那邊兒有何消息傳過來?」

宮裡各處都有我的眼線,安貴妃宮裡也不例外。

小德子滿臉的喜氣顫了顫,細微,但被我看了出來。

「說。」

小德子被我一嚇,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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