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人都說娘親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這輩子,以一介民女之身,竟能讓青山書院的院長許以正妻之位。
可私下娘親卻教導我:
「我只求一生一世一雙人,若是你爹爹負了我,我便棄了他,再無轉圜。」
娘親為我百般挑選,擇一良人成親,許以白頭。
可後來,爹爹負了她,娶了翰林小姐為平妻。
那人也負了我,當街許一賣唱女子貴妾位。
翰林小姐的喜轎踏進顧府當日,娘親一劍斬碎玉簪,搖身一變成了長公主。
而我一把火燒了喜房,決絕離去。
01
幾日不見娘親,近日卻覺得她的眉目中多了一絲郁色。
眼底神光黯淡,就連在園中賞花時,也一副神魂落魄的樣子。
「婉意,你爹爹他心裡有了別人。」
我一時愣住,半晌才問?「娘親,爹爹愛你如命,怎會有旁的女人?是不是這裡面有什麼誤會?」
她落寞地搖了搖頭。
「我原以為他不在意身份的差別,看來是我想差了。」
娘親以民女之身,嫁給了身為書院院長的爹爹,雖然爹爹極力袒護,讓娘親免於被人羞辱。
可她青城後院女子的交際中,仍免不了被嘲笑為破落戶。
十五載過去,爹爹對娘親的愛意,日益漸淡。
一次侯府的賞花宴,叫爹爹和翰林院新寡的千金小姐看對了眼。
兩人私下傳情,悄悄來往幾回,那小姐竟然懷了孕。
爹爹身為青山書院的院長,又是顧家這一代的家主,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個男兒承嗣顧家香火。
「他日日晚歸,我只當書院事雜拌住了他,可笑他竟是日日與那蘇小姐私下相會。」
娘親眼底漸紅,低聲道:「這些年,我使出渾身力氣做好顧家兒媳,掌中饋,孝順婆母,終於叫那些人閉上了嘴。」
「可你爹爹現在卻說,我早已不能再生,蘇小姐肚裡的孩子必須保住。」
說著著,她語氣堅定。
「婉意,我只求一生一世一雙人,若是你爹爹負了我,我便棄了他,再無轉圜。
「眼下,他和蘇小姐的成親的日子已定,我也要走了,你別攔我。」
我湊前一步,抹掉了娘親眼角的濕潤,勸慰道:
「娘親,我是你的女兒你,你要怎樣,我一切都聽您的。」
娘親聞言,破涕一笑,伸手順了順我鬢邊的長髮。
「你與恆之如今怎樣?」
我面上的笑意淡了下來,頓了良久,幽幽道:
「娘親,只怕女兒也要赴你後塵,他前幾日去赴瓊樓宴,帶回了一位女子,兩人言行親密更甚於我。」
娘親眼眶頓紅,張了張口,最終什麼也沒說。
周恆之,是青城閨秀心中的如意佳婿,弱冠之齡便以舉人之身任青山書院的山長一職,清風霽月,丰采佳貌,也是娘親為我挑選許久的好兒郎。
我及笄之日,求親的人踏破了顧家門楣,娘親只問一句:「能與我女兒一生一世一雙人否?」
02
娘親常與我說:「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但求你尋得良人一生喜樂和順,便也夠了。」
知府的兒子一聽娘親問話,頓時帶著聘禮打道回府。
青城首富的兒子,面上應允,私下卻早已收了好幾個通房。
這世間的男兒,早已習慣了賢妻美妾的風俗,如何能願為一女子交付真心呢?
直到周恆之,帶著聘禮扣響了顧府的大門。
「顧夫人,我願與顧小姐白頭偕老,相許一生。」
他說,去年元宵燈節,匆匆一眼便將我記在眼裡,入了心。
他知我自幼喜歡書法,便單獨為我備了一間書房,尋來我用慣了的筆墨。
家中的院子裡,也栽滿了我喜歡的蘇杭金桂。
他說:「婉意,金桂飄香時,我們永結良緣可好?」
我以為,他便是我此生良人。
十里紅妝身著鳳冠霞帔那日,我成了他的妻。
洞房夜,合卺酒前,他殷殷笑意:「婉意,我周恆之此生唯你一人,定不負你。」。
誓言猶言在耳,可成親三載後,瓊樓宴他便帶回另一位女子。
那女子弱柳扶風,一見我便拜,哀切道:「謝周山長救命之恩,此生為奴為婢,也定要報答您的救命之恩。」
我按下心中澀意,便朝恆之問道:
「書房還缺個人,不若讓她去書房幫忙?不要她身契,月銀按一等大丫鬟的來?」
他聞言一僵,眉毛擰起,面上帶著幾分不贊同。
「婉意,小柔身世悽苦與父親走散,被壞心腸的舅母賣進瓊樓,我本意是救她於水火,怎好叫她在我府上做個書房丫鬟?」
「傳出去,說我周府以勢壓人,主母不慈,到時候反倒壞了你的名聲。」
小柔順勢眼帶淚光,眼角撇著周恆之,淒淒哀哀道:
「求山長憐憫,求主母憐憫,小柔不在乎其他,只求留在山長身邊報恩。」
她口口聲聲報恩,眼裡的貪慾卻叫我看個分明。
心裡當下便有了幾分猜測,我眸色微寒。
「不要她身契,她就不是周家的僕人,每月還有固定月銀,何來的以勢壓人……」
周恆之抬手止住了我的話,眼含深意:
「婉意,你向來體貼……對小柔定然有更好的安排。」
我攥緊了手心,定了定神,緩聲問道:
「那以夫君的意思?」
周恆之,眸色一亮,轉瞬又心虛地淺咳一聲。
「不如……給她一個名分,等她尋到父親再放她走便是。你一貫大度,此等安排定然會同意吧?」
小柔聞言,欣喜得立即拂身一禮。
「奴,多謝……姐姐。」
心下嗤笑一聲,我人還未同意,敬禮茶也未喝,這都上趕著喊上姐姐了。
她抱著什麼心思,昭然若揭。
我眉眼微斂,試探著問:
「以夫君之見,小柔為妾?還是貴妾?」
周恆之來回踱了幾步,下一秒,拍掌笑道:「貴妾吧,府上下人們也不會輕看了她。」
他當即湊前一步,緊握我雙手。
「婉意,我就知道你會同意,岳母都能同意岳父娶翰林千金為平妻,你作為她的愛女,也一定願意接受小柔。」
小柔眉眼伶俐,當下便伏地磕了一個重重地響頭,開口道謝。
「院長的千金果然知書達理,心裡善良,小柔謝謝姐姐成全。」
我冷眼旁觀,只覺可笑。
他們明明早就算計好了一切,卻硬要我陪著演一場賢妻美妾的戲碼。
周恆之見我答應,當下一把攙扶起起小柔心疼道:
「額頭都磕腫了,你身子本就纖弱更要保重好自己,」
「婉意向來大度,不會與你見怪的。」
03
小柔眼裡淚光閃閃,喜極而泣道:
「能陪著山長,我死而無憾。」
他們旁若無人地眉來眼去,仿佛忘了我這個周家主母的存在。
我眼底漸紅,心裡隱隱作痛。
說什麼見死相救,大概是見色起意吧。
周恆之見我再無異議,便扶著小柔一步步去了攜花院。他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甚至忘了我為什麼會穿上紅色吉服。
我隻身望月,孤零零地等著,盼著他能想起什麼。
往年的今天,他都是言笑晏晏擼起袖子,親自下廚給我做一碗長壽麵。
我心下感動,嘴裡卻是嗔怪:
「君子,遠庖廚,你怎地不聽?」
他不以為然地反駁:「此乃閨房之樂,分什麼君子,女子?豈不失了夫妻情趣?」
今日,他新得佳人,一心惦記著她在瓊花樓受的委屈,定要親聲囑託奴婢們小心侍奉,再想不起我的生辰了。
我定定望著滿園裡開得正盛的桃花,眼角澀的厲害。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他說我一副花容,與灼灼桃花最是相配。是以送了我攜花院。可如今,那攜花院一夜之間替了主。
桃花依舊,人卻換了副面孔。
次日一早,我眼不見心不煩地回了顧府。
爹爹娶親前晚,特地來了娘親的房裡。
他一身素色衣衫,頭插玉色簪子,一身鳳儀宛如初見。
向來溫婉的娘親面色冷淡。
開門見山地問:「院長明日大喜,不在這主廳里操持,來我這院子做甚?」
爹爹面色不自然地輕咳一聲,緩聲道:
「翰林小姐已經屈尊做了顧府平妻,這顧府中饋……」
言下之意,要讓娘親今日交出,這顧家主母之位。
娘抿緊了唇,忽地笑了。
她抬手理了理耳髮髻,嗓音微冷:
「也好,顧府中饋的對牌給你,你頭上的玉簪一併還我。」
爹爹聽了前半句,臉上浮起一絲喜意。
聽到後半句,面色便越發沉了下去。
那玉簪,是二人十八年前認識的信物。
當年娘親的馬匹受驚,幸被爹爹救下,娘親為表感激,便贈了這一隻不起眼的玉簪。
後來更憑著它,將娘親娶進門。
爹爹戴了十八年,如今又怎肯輕易交出。
便皺眉道:「娘子,我今日拿走對牌不過是為了顧家基業,但我心中最愛仍是你。」
「那翰林小姐頗識大體定能與你交好,我這番苦心,你為何就是不懂?」
娘親笑容漸淡,眼角溢出點點淚花。
爹爹輕嘆一聲:「你放心,即便她生下孩兒,也越不過你去,以前顧家你是最大,以後定也如此。」
娘親不吱聲,垂首斂眸,豆大的淚珠啪啪直落。
爹爹面上終於浮起幾絲不耐,呵斥道:
「此事已無轉圜,你只能聽之任之!我原先竟不知,你竟如此善妒!」
我在屏風後攥緊了手,氣得指關節捏得通紅。
這世間男子與你濃情蜜意時,總恨不得發誓要與你白首偕老,百年好合。
等那情愛漸淡,男子卻總有千百種理由說女子種種不是。
原先的海誓山盟竟也成了小肚雞腸,不賢善妒。
罪名都是女子的,沒有男子一絲一毫的過錯。
我定定地看著睡在一側的男子。
周恆之長眉斜飛入鬢,亦如如初見一般,郎艷獨絕。
我不明白。
攜花園的與我作伴的三年,為何比不上瓊花樓的一見。
陪她看花賞月的人,早已不是我。
而是換成了柔弱孤苦的小柔,他漆黑的眸每每看向小柔時,那裡面的情意滿得都要溢出來。
我每每問起,他便眼含疼惜:「我若是認識她早幾年,便好了……」
他口中念著小柔。
夢裡卻又低聲喃喃:「婉意,我定不負你……」
04
我無聲笑了笑。
一不小心捏斷了妝檯上的檀木梳篦,才勉強壓下心中的怒意。
想著母親的決斷,我心意已決。
再不留念他指尖的溫度,我將自己的玉枕直接塞進了箱底。
君既無意,我變休。
說來也好笑,夫君甚至帶著小柔,與我一同參加爹爹的婚宴。
娘親身著華服笑得飛揚,看著自己的夫君另娶她人。
我望見周恆之與小柔來來回回,面上的笑容更是淺淺淡淡。
可青城的閒言碎語,卻不放過我們娘倆。
「顧夫人恐怕一口銀牙都咬碎了,那翰林小姐一入顧府便掌起了中饋。這也難怪,畢竟生不住帶把子的兒子,院長怎能不急!」
有婦人刻薄的調侃:
「你們還不知道吧,她那女兒聽說也是家宅不寧,那周府明日也要納個貴妾呢。」
「誰說不是,整個青城就沒有男子不納妾的,這母女倆恁地天真,男人隨便說說,她們也竟信了,真是愚蠢!」
我心下暗嘆。
可不是愚蠢!
眾婦人恨不得將所有的難聽的話,全懟在我娘倆身上。
不是夸爹爹與翰林小姐江知晚郎才女貌。
就是夸周恆之與小柔是妥妥的璧人。
我和娘親像兩尊掛著笑容的傀儡,被眾人觀賞。
娘親悄悄地拉著我的手,淺笑道:「婉意,我們走吧,從此只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的負心漢,咱們不要了。」
我望著周恆之和小柔低眉淺笑,宛若小夫妻的模樣。
心下大慟。
幾乎用盡全力,才生生逼回眼底的濕潤。
可他們還不罷休。
老祖母不嫌事大地當眾宣布,以後青山書院和顧家的家業全都歸江知晚腹中孩兒所有。
爹爹高聲應和,大聲讚揚著江知晚大家閨秀,品德賢良。
「能娶到知晚為妻,是我上輩子修來的夫妻。」
彼時,他已經忘了相守十八年的娘親。
一旁的小柔心生羨慕,湊近周恆之,悄悄問:
「山長,我們也要和院長夫人,一般恩愛才好。」
我坐在高處,清晰地看到周恆之回了個好字。
他甚至也忘了,自己還有個成親的三載的娘子。
當晚,爹爹與江知晚喝下合卺酒時,娘親一劍斬碎了玉簪,將爹爹常用的玉枕劈了個稀碎。
他們放下紅帳耳鬢廝磨時,娘親捲走包袱,在落閘前一身輕騎出了城門,再沒回頭。
而我那時,正望著攜花院的滿園紅掛出了神。
三年前,攜花院也是步步紅綢,喜氣鬧人,只是如今,這喜事的主人卻換了人。
我含著淚將書房的字畫一下下全撕了個乾淨,和周恆之詠詩作畫的點滴日常,在腦海里也漸漸隱去。
明月高懸,涼亭里周恆之和小柔的低語嬌笑聲,格外清晰。
我噙著淚,深深看了一眼攜花院。
最後,將燭火猛力扔了進去。
05
後來,青城山的百姓們,一提到青山書院的翁婿兩,紛紛搖頭。
婚宴次日,顧院長沒有與新夫人享受閨房之樂,反而魔怔一般四處尋著顧主母的下落。
他面色淒慌,逢人便扯著袖子問:「你見到月兒了嗎……她不見了……」
那又哭又笑捶胸頓足的模樣,與瘋子無異。
可憐可恨。
而周恆之的行事,更是出格。
次日一早,如夫人的花轎都到了門口,卻遲遲不見新郎,急的新嫁娘自己掀了蓋頭入府。
未到半刻鐘,卻被周府小廝轟出了府。
那小柔不顧體面,當街便哭哭啼啼,好不悽慘。
聽說婚禮前夜,周家突地深夜起火,連續燒毀了當家主母的兩處院落不算,連那顧家婉意也燒成一具焦炭。
周恆之一見那屍體,嚇得雙腿一軟直接跪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哭懺悔。
不久,周府小廝便滿大街的找江湖游醫和尚道士,回府救人。
就連周府的下人,也紛紛搖頭,說周少爺瘋了。
至此,青山書院的顧家母女二人,雙雙失蹤。
而那翁婿二人,一瘋一癲,流浪江湖。
等我見到娘親的對接人時,錯愕地瞪大了眼,眼前這一排排兵甲渾身透著肅殺的氣息,與我娘親有何干?
直到我見到娘親,她一身華服通身氣派,絲毫不像隻身流浪的模樣。
我使勁地揉揉眼,生怕自己連日趕路,一時看岔了眼。
「婉意,怎麼了?我是娘啊。」
熟悉的聲音一出,我鼻尖一酸,猛地撲進她懷裡。
那晚,我向攜花院扔了火摺子後,便將娘親為我準備人偶傀儡扔了進去。
那傀儡仿著我的相貌製成,若不仔細看,與我本人也無異。
周恆之次日瘋了般滿街找大夫,定是信了那傀儡就是我本人。
娘親一聲「到了」,將我從紛雜的沉思中喚醒。
一下馬車,便看到太后祖母和皇帝舅舅,皇后舅母站在宮門口等我們。
娘親眼眶頓紅,乳燕投林般撲過去抱著祖母,嘴裡喃喃:
「母后,不孝女回來了……」
祖母淚光點點,不住地點著頭,臉上儘是欣慰的笑。
舅母一把拉起剛要跪地行禮的我,神色慈愛道:
「這就是姐姐的孩兒了,長得可真好,與姐姐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