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盡頭有一扇生鏽的鐵門,門縫裡透出白光。
撞開門的一瞬間,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我們。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的雪原,鉛灰色的天空飄著大雪。
身後的醫院像海市蜃樓般扭曲、消散。
在及膝的積雪中跋涉許久,赫然看見一座小木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壁爐旁蜷縮的身影猛地抬頭。
我繃緊的心臟終於鬆快了些。
是時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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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她臉上閃過驚喜,下一秒卻皺起了鼻子,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往外竄:
「姐!!!!嗚嗚嗚嗚嗚!」
我快步走過去摟住她:
「行了行了,不哭了啊,我來了。沈止說了,這就是個遊戲,咱們只要通關,就能出去了啊。」
時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全都抹在我的衣服上。
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說話:
「沒用的。出不去的。」
我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時玥的表情越來越冷:「姐你知道嗎,雖然我是唯物主義者,但是我從小就喜歡看世界各地的都市怪談,貼吧、小雜誌、論壇網站,只要能找到故事的,我都會翻來看。所以被拉進這個世界的時候,一開始我還覺得害怕,但通關兩次後,我就發現,這應該是某種虛擬的大型體驗遊戲,像劇本殺一樣。所以我覺得,只要我能通關,就一定能出去。雖然通關的答案很多和我看到的故事不一樣,但是可以通過找線索的方式解答。」
我聽到一半,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時玥突然面向我,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姐,我通關了。」
「裂口女、潘普瑞那醫院的護士、八尺大人、花子……我全部通關了。可是我還在這裡。」
她的聲音很輕,冷得我生理上止不住地發顫:
「姐,我們永遠都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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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看著時玥,又看了看臉色發白的沈止,找了一把髒兮兮的椅子坐下。
「姐姐!你是不是傻啊!我一個人困在這裡也就罷了!你怎麼也來了!要是爸媽知道了,他們可怎麼辦啊?嗚嗚嗚嗚嗚……」
我被吵得腦仁有些疼,伸手按住了她的嘴:
「爸媽並不在意我,他們更在意你,你要是出不去,我看他們也活不下去。所以,你必須出去。」
時玥還想說什麼,又被我伸手用力堵住了。
我看向沈止:
「來之前,我在警局看過監控,你決定違反禁忌之前,去過一趟你舅舅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你們說什麼了?」
「另外,就算你知道這個都市怪談的遊戲,也不能確定違反禁忌之後就會進入這個世界吧?是郭弘深告訴你的?」
沈止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我聲音冷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有什麼信息最好都說出來,集思廣益才能想辦法出去。遮遮掩掩的,都別想活!」
沈止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最終下定決心:
「其實,我也不確定。時玥失蹤,我覺得很奇怪,關燈的禁忌,就像是某種都市怪談一樣,我便猜測,是不是和余海網的遊戲有關係。我去找舅舅……」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複雜:
「他聽完我的猜測,突然變得很激動。把桌上的文件全都掃到地上,沖我吼,說不要再問了!還說什麼……千萬不要違反禁忌,不然會被余海網拖去『那個世界』的!」
沈止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
「我當時就覺得,他說的『那個世界』,很可能就是這個遊戲世界。我猜余海網是不甘心自己的作品被埋沒,才會把違反禁忌的人都拖進來……」
我眯起眼睛,突然打斷他:
「余海網當年心臟病發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發現的屍體?誰報的案?」
沈止愣了一下:
「好像……是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具體哪一年我記不清了。屍體第二天才被發現。是我舅舅報的警。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積滿灰塵的木屋: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余海網怨念不消,和遊戲沒關係。而是因為他的殺人兇手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揚了揚聲音:「對吧?余海網?」
話音落下的瞬間,木屋外突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咚!咚!咚!
每一聲都讓木屋劇烈搖晃,從窗邊可以看到,積雪在搖晃中從屋頂簌簌落下。
「嘎吱……」
木門在一聲巨響中轟然打開,狂風裹挾著雪花倒灌而入。
一個巨大的身影彎腰探進屋內,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
在漫天飛雪中,那個巨大的身影開始縮小、扭曲,最後凝固成一個穿著格子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子。
他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像個剛加完班的人畜無害的程式設計師。
余海網推了推眼鏡,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我當初就不該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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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止一臉錯愕:「什麼意思?放過誰?」
我瞄了一眼沈止:「你還記不記得岳覃?他和時玥一樣,曾經犯過禁忌,卻沒有被拉進遊戲,只是進了醫院,不願意醒來。」
「他犯過禁忌?!」沈止的聲音陡然拔高。
「我猜,是因為他和你一樣患有心臟病。」我轉向余海網:「他犯過禁忌,但因為和你經歷相似,你想給他一個機會。所以你把他放了出去,並且告誡他,什麼都不能說,對嗎?」
余海網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微微閃動,不置可否。
「當初,你和郭弘深一起創業,你負責技術,他負責拉投資。」
我繼續道:「遊戲預告出來後好評如潮,郭弘深動了上市的心思。」
「他找到國外的投資人,一步步向資本靠攏。但妥協的代價,是初心和創意。」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你不願意,和股東們徹底鬧翻。你帶著升級後的遊戲準備離開深網。可就在這個關鍵檔口,你卻因病去世了。怎麼想,都覺得太巧了。」我盯著他蒼白的臉:「我猜,你的死不是意外,是郭弘深刻意為之?和關燈的禁忌有關,對嗎?」
「他眼睜睜看著你在公司心臟病發,卻假裝沒看見,直接關燈離開了。」我一字一句地問:「對嗎?」
木屋裡的空氣凝固了。
沈止皺著眉,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余海網突然笑了,笑聲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木頭:
「那晚我倒在椅子上,我的藥就在一米不到的抽屜里,可是我越想拿藥,滑動的椅子就拖著我越來越遠。」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停在門口,看著他伸手按向開關。我用力抓著椅子,想支撐起身體喊他,可他只是停頓了一下,然後……」
「啪。」
余海網模仿著關燈的聲音,手指在空氣中輕輕一按。
「我死前看到最後的畫面,是他轉身離開的背影。」
沉默在木屋裡蔓延,沒有人忍心發出聲音。
許久,余海網才繼續開口,聲音里壓抑著多年的恨意:
「後來,他犯過禁忌,我把他拉進這個世界。他跪在地上哭求,說會好好照顧我的家人,會把遊戲賺的錢都給他們。」他的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可他根本沒有上市遊戲,哈哈哈,因為他怕死!所以你看,現在我的妻子每天打三份工供兩個孩子上學,過得那麼苦,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告訴我,我怎麼能不恨?」
「可是,舅舅他還為了懷念你,專門給可穿戴除顫儀的醫療公司打廣告……」
沈止的聲音弱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余海網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知道那個時候,那東西有多值錢嗎?你以為他是愧疚?他只是個商人罷了。他要是真的愧疚,他為什麼不把賣除顫儀掙的錢拿給我的家人????!」
時玥忍不住喊道:
「那你也不能害無辜的人啊!」
「我有什麼辦法?」余海網猛地轉頭,眼鏡後的雙眼泛起血紅:「郭弘深不犯禁忌,我就傷不了他。我只想著,等到公司消失的人夠多,總會有人給他添麻煩吧?」
門外狂風不止,我卻聽見打火機開關的聲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我向前一步,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拉開木屋的門。
風雪瞬間倒灌而入,一個被捆綁的身影在雪地里艱難地抬起頭,正是面無血色的郭弘深。
「不必等了,」我輕聲說,「我把人給你帶來了。」
16
郭弘深被推進屋子,身後是一個修長的身影。
那身影順勢斜倚在門框上,手裡拿著一個銀色打火機,「咔咔」兩聲開關蓋,又放進了褲兜。黑色衝鋒衣敞開著,露出裡面深灰色的衛衣。
碎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卻不顯狼狽,反而添了幾分肆意。
他抬手,用戴著半指戰術手套的指尖隨意地撣去肩上的雪花:
「喲,挺熱鬧啊。」
聲音帶著點懶洋洋的磁性,像冬日裡曬暖的貓。
他的目光掃過屋內,最後落在我臉上: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我看也不看他:
「你來晚了。」
陸燼挑了挑眉:
「喂,十塊錢,你講不講道理啊?你什麼都沒說,給我發了個簡訊,說要進去什麼異世界,還讓我幫你把深網科技的總裁捆進來。我在國外耶!我已經緊趕慢趕趕過來了好嗎?!你……」
我無視他的囉嗦,把郭弘深拽了起來,扔到余海網面前:
「人給你帶來了,今天就把所有的事解決了。」
說完,又看了一眼陸燼:
「關門。冷死了。」
時玥瞪大眼睛,嘴裡如今能塞下一顆雞蛋,喃喃說:
「姐,你是不是笑了?」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立馬改口說:「沒有沒有,我看錯了……」
陸燼「嘖」了一聲,關上了門。
17
木屋的門隔絕了風雪,也隔絕了所有退路。
郭弘深癱在余海網腳下,身體抖得像篩糠, 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海網……海網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試圖去抱余海網的腿,卻被對方那冰冷徹骨的眼神凍在原地。
「錢!我把錢都給你家人!公司也給你!只求你放過我……」
余海網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快意。
「太晚了, 弘深。」他聲音很輕。
「我一個人, 太寂寞了,你還是留在這裡陪我吧。」
他抬起手,周圍木屋的牆壁開始扭曲、淡化,如同褪色的油畫。
「舅舅!」沈止焦急地想要抓住郭弘深, 卻被陸燼按住了手:
「這是他們的因果, 早就該有個決斷。不是你該插手的。」
沈止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默默放下了手。
四周的景象逐漸被多年前那間破舊的、堆滿代碼文件的辦公室取代。
郭弘深發出悽厲的慘叫,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是被無形的橡皮擦一點點抹去。
他拼了命地伸出手:
「救救我,救救我!」
沈止紅著眼睛別過了頭。
「不——!!」
最後的尾音消散在空氣里。
郭弘深不見了。
余海網的身影也開始變得稀薄,他臉上的執拗和怨氣似乎在慢慢消散。
他轉頭看向我們:
「對不起, 」他說,「把你們卷了進來。」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像是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歸宿。
「遊戲……結束了。」
話音落下, 他如同風中殘燭,徹底消散。
18
周圍光怪陸離的場景在眩暈中退去。
刺目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回過神來, 我發現自己站在深網科技公司的門口。
時玥和沈止就站在我旁邊,兩人臉上都帶著剛從噩夢中驚醒的茫然。
外面車水馬龍,⼈聲嘈雜, ⼀切都恢復了原樣。
「結……結束了?」時玥聲⾳發顫,用力抓住我的胳膊。
沈⽌深吸一口氣, 看著公司的⼤門,眼神複雜。
「嗯, 結束了。」
他突然說了⼀句話, 像是承諾:
「我會想辦法照顧余海⽹的家⼈的……」
沒有人回應。
時玥像是想起了什麼:
「姐, 你早就知道郭弘深有問題嗎?」
我搖了搖頭:
「我不確定。但是這個關燈的禁忌是他規定的,所以他肯定知道點什麼。我想的是,把他抓進來,如果出不去,就逼他說出⾃己知道的信息。」
沈止在⼀旁,臉⾊愈發難看了。
旁邊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十塊錢~」
陸燼不知何時⼜靠在了旁邊的牆上, 雙⼿插在衝鋒⾐口袋裡, 仿佛剛才只是去散了會兒步。
他歪頭看我,嘴角掛著那抹熟悉的、痞里痞⽓的笑:「下次再有這種『異世界』一日游的活⼉, 得加錢。」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拉著時玥轉⾝就⾛。
「喂, 卸磨殺驢啊?」
他在身後不滿地喊。
⾛了幾步,我停下,沒有回頭。
「機票錢,回去報銷。」
身後傳來他低低的笑聲,帶著點得逞的意味。
陽光灑在⾝上,驅散了最後⼀絲從那個世界帶出來的陰冷。
時玥緊緊挨著我, ⼩聲問:「姐,那個陸燼……」
「⼀個麻煩的傢伙。」我打斷她, 頓了頓,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但,還算可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