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育那年,我媽正好懷上了我弟弟。
為了不被拉去打胎,她把才三個月的我藏在了廢棄的發電站里。
「還好我媽菩薩心腸,每天都會偷偷來給我喂奶。」
我跟男友說:「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孝順我媽,不然我早死了。」
男友聽了卻瞪圓了眼睛:「你媽沒跟你說嗎?那晚 9 點發電站大火燒死了十三個人,寶寶,你命可真大。」
我心裡一咯噔。
九點,正是我媽把我扔到發電站的時間。
1、
「喲!你媽又給你寄臘肉啦?」男友看我蹲在冰箱前,整理泡沫箱裡的瓶瓶罐罐,忍不住調侃道。
「羨慕吧!」我舉起一瓶臘牛肉。
「羨慕我有個這麼好的媽媽吧?」我驕傲地打開玻璃罐,用筷子夾起一塊臘牛肉塞進男友嘴裡。
「快!趕緊嘗嘗,好不好吃!」
「你說我媽也真是的,上次我就提了一嘴想吃臘牛肉了,她第二天早上就去菜市場買了十斤,用柴火慢熏了大半個月,才烘出兩斤臘牛肉。」
我擰上蓋子,問男友:「你看我媽對我好吧?」
男友邊嚼邊點頭:「好!當然好了!要是沒你媽當年偷偷給你喂奶,你早死了嘛!」
「真是羨慕你有個好媽媽!不像我媽,一年到頭也不見給我寄一點土特產過來,只知道讓我叫外賣。」
男友噘著嘴,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腦。
突然,他猛地抬起頭:「寶寶,你上次說你媽是什麼時候把你丟到發電站來著?」
我不明白他突然問這個是什麼意思,就漫不經心地答道:「九一年 9 月 27 號啊。怎麼了?」
男友又滾了滾滑鼠:「你確定你媽是 9 點把你藏到那個發電站的?」」
我又夾了一筷子牛肉放到嘴裡。
牛肉的香辣氣息立刻在口腔里蔓延開來。
「確定啊!」
「你是不知道,當時計劃生育正好落到我們村了,我媽那個時候正好查出來懷了二胎,為了不被拉出去打胎,我媽趕緊摸黑把我放到發電站藏起來了。」
「我媽說當時她把我裹在小被子裡,放到發電站的柱子後面的時候,正好看了一眼時間,9 點,絕對沒錯。」
我看著男友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難看起來。
忙問他:「怎麼了?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男友突然伸手想把筆記本合上。
「幹嘛啊!偷偷摸摸的,你是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我笑著拿開了男友的手,電腦螢幕上並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而是只有一則新聞。
新聞標題是:
1991 年 9 月 27 號晚上 9 點。
福貴村二組廢棄發電站突發大火。
十死三傷。
我嚼牛肉的動作一頓。
這正是我當年被藏身的地方。
2、
其實我跟男友絮絮叨叨了很多次我媽當年把我藏在發電廠的事情。
他每次都說:「不是藏,是扔。」
「是你媽把才三個月大的你扔到了發電廠。」
我總是說他說話難聽。
「什麼扔,你說話不要那麼難聽好不好。」
「那計劃生育政策落到我們村了,我媽又想生兒子,不就只能把我先藏起來了!不然肯定要被計生辦的人拉去打胎的。」
男友不能理解:「可你只是一個三個月大的小孩,就這樣把你扔到一個廢棄發電廠,你媽就不怕你被野狗吃了。」
「不會的!」
「我媽把我放在一個籃子裡,然後掛在了橫樑的大鐵鉤上。狗又不會爬牆,它們吃不了我。」
「可是,就算沒有野狗,也有老鼠什麼的,總之,你媽就不應該把你放在發電廠,哪怕送到親戚家呢。」
「你懂什麼!那個時候大家都想偷偷生二胎,家裡要是多個人還怎麼生。都是沒辦法的事。」
「行吧!」男友聳聳肩。
「我反正不能理解把自己親生孩子送走的事情。要我說,這是在作孽!」
每次男友都瞧不上我媽的所作所為。
我每次都會被他的陰陽怪氣氣得胸口發堵。
可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媽給我寄東西過來,我還是會忍不住跟男友叨叨我媽的好。
我就是想證明給男友看,我媽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當初那麼做,實在是沒有辦法。
畢竟那個大環境下,人人都想生兒子。
生不齣兒子,就在村裡抬不起頭,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我記得我大嬸當年連生兩個女兒,路過的時候村裡生了三個兒子的老劉,當著她的面就敢說大嬸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還說我叔叔這輩子是斷子絕孫,繼承不了香火了。
我媽也是不想我爸受那個委屈,所以才拼了命地想生兒子。
「她本心不壞的。」
我跟男友說。
但男友撇撇嘴:「這還不壞?你是小孩哎。」
「行了!不說這個話題了!」
每次兩個人因為這個問題置氣的時候,男友陳青野都不想再繼續說下去。
可能他也知道,我不可能承認我媽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時代環境,是我給我媽的免死金牌。
可今天,我吃著我媽寄給我的臘牛肉,看著板上釘釘的新聞事實。
心裡卻像被釘上了一根恥辱柱一樣。
我似乎不得不承認,那年,我媽不是把我藏在了發電廠。
而是把我扔在了發電廠。
更可怕的是,扔的時間,正好是發電廠大火的時間。
也許當年,我媽不僅僅是想扔了我。
而是想借著大火燒死我。
不!
不可能!
我媽不是那樣惡毒的一個人。
在我眼裡,我媽確實嚮往兒子,可後來躲過那段時間後,我媽對我並沒有厚此薄彼。
家裡有雞蛋,我和弟弟一定是一人一個。
家裡買新衣服,弟弟有的,我也一定會有。
我們村裡確實有很多為了生兒子,就把女兒扔到糞桶里浸死,扔到河裡淹死、甚至扔到後山喂野狗的事情。
但這麼多年來,我媽在我心裡從來不是這樣的形象。
她不是一個為了生兒子就在新社會當惡鬼的女人。
她只不過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臨時把我偷偷寄存在發電廠的一個儘量想辦法的母親罷了。
可新聞!
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啊。
根據新聞上說的,那晚 8 點 50 發電站被發現大火。
當時裡面還留了一部分人守廠。
上面來人緊急通知撤離,9 點鐘的時候火勢達到最大,大部分人都撤離成功了。
只有十個人那天喝了酒,一直酒醉未醒,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可偏偏 9 點鐘,我媽卻頂著火光,把我藏進了發電廠。
這真的合理嗎?
哪怕是自我催眠了這麼多年的我,也知道找一萬個理由,也無法說服自己,我媽是個善良的母親了。
我拚命壓制自己。
可壓下一個想法,腦海里會拚命冒出更多個聲音告訴我:
「你媽不是想把你藏起來,你媽那天是真的想殺了你。」
「寶寶,你還好吧?」
男友輕輕的將筆記本合上。
「還好。」
我勉強笑了笑。
「我先去睡會。」
「好!」男友扶我起來。「等會飯做好了我再叫你。」
我看出他眼裡的心疼。
但他沒有再向往常一樣說破。
走到臥室的時候,我感覺心臟像是被手捏爆了似的疼。
媽媽的電話來了。
「閨女,牛肉好吃嗎?」
「嗯。」
「你要是想吃,媽下次再給你做。」
「好。」
「閨女,你咋啦?怎麼感覺你有點不高興?」
「對了,媽打電話是要跟你說個事。你弟弟他準備考研,可能需要 5000 多費用去上幾節課,你要是工資發了的話,給他轉一點。」
「你爸最近不是腰疼去醫院拿了好幾次藥嗎?手裡有點緊。你先幫你弟墊上,等家裡的牛賣了,媽再補給你。」
我的心越來越痛,感覺不把那個問題提出來,我就無法釋放這內心的疼痛。
我會被這痛苦糾纏得死死的。
直到窒息,直到潰不成軍,從樓上一躍而下。
於是,我艱難開口,問了我媽一個問題。
「媽,當年你確定只是想把我藏在發電廠,而不是想把我扔在那嗎?」
3、
「草草,你說啥呢?媽怎麼可能是把你扔在發電廠呢!媽不是跟你說了嗎?當年懷上你弟弟,計生辦正好查我們村,媽就臨時把你放在發電廠藏了幾天,等風聲一過去媽就馬上把你抱回家了。「
「當時村裡人還說發電廠比家裡還養人呢,帶你回來的時候白白胖胖的,比村裡那些養在被窩裡的孩子都長得好看。」
我媽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可我卻冷不丁問了一句。
「媽,你說發電廠養人,可為什麼我卻看到新聞上說,那天發電廠燒死了十個人,9 點鐘,你說是把我藏到發電廠的時間,而新聞上卻分明報道那天發電廠 9 點鐘火勢是最大的時候。」
「那麼大的火,你把我藏到發電廠,媽,你是什麼居心!難道你是想燒死我!燒死我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不用罰款了是不是?」
我突然覺得事實就是那樣的。
我媽看見發電廠大火,於是看著隆起的肚子眼珠子一轉,把我放在竹子編織的搖籃里,偷偷扔到了發電廠。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又是如何在那場大火里活下來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媽已經被我問懵了,在電話那頭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知道那天發電廠起火的?」
我還來不及說是自己無意間刷到的新聞,我媽突然就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起來:「草草!是不是那個何箐箐找你了!是不是她告訴你的!媽的!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的,當初我就說了,只要她能守口如瓶不把發電廠她救你的事情告訴你,我就會把你養大!」
「她當初可是答應的好好的!現在倒好!看到你長大了,能賺錢了,自己又生不出得了癌症,就違背諾言來找你了。」
「你說,草草,是不是何箐箐告訴你的!」
「如果是她的話,那你就幫我轉告她,就算當初她救了你,那也是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給養大的,想讓你給她養老,不可能!你是我的女兒,怎麼可能給她那個變態養老!」
我被我媽氣急敗壞的一頓嘰里呱啦給說懵了。
腦子裡轉了半天,也沒想起何箐箐是誰。
「媽,你說的那個變態何箐箐是誰?」我握緊電話問道。
這下輪到我媽支支吾吾了。
她應該是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開始找補。
「啊!草草!沒什麼!媽剛剛是亂說的,沒有何箐箐這個人。」
她迅速轉開了話題:
「對了,草草,弟弟上課的費用,你記得給他轉,媽要給你爸上藥了,他說腰又開始疼了,就不跟你多說了。」
說完,我媽就把電話掛了。
留下我握著手機,腦海里卻一直回想著我媽剛剛說得那些話。
我發誓,我從小到大都沒聽說這個名字和這個人。
可剛剛我媽卻像是應激一般,迫不及待的把這個人罵了一頓。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媽剛剛說的是,那年在發電廠是何箐箐這個變態救了我。
她到底是誰?
既然她是個變態,又怎麼會救下我?
不行!
我一定要找到她問清楚!
當年我被我媽藏到發電廠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跟這個何箐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她是誰?
她現在在哪裡?
我扶在桌沿上,狠狠摳了摳桌底。
指甲在木質桌底上都摳出了聲音。
我發誓,這件事情一定要查一個水落石出。
4、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村長。
找我爸媽肯定沒用,他們很明顯一直都知道何箐箐這個人,可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提起過。
很明顯是有意為之。
我馬上跟公司請假,要回農村老家。
陳青野想了想,也跟公司請了假:「你都這麼多年沒回老家了,人生地不熟的,我陪你一起吧。」
兩個人隨意收拾了一下,拿了車鑰匙就走。
自從我 6 歲那年從這裡搬走,我就再也沒來過這了。
到了村口的時候,發現 20 年過去,村裡的模樣居然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路確實比以前寬了許多、房子倒也翻新了不少。
可村裡見到的幾乎都是一些老人,鮮有年輕人。
我去村委問到了老村長的住處。
帶著兩包禮品就趕緊找了過去。
「老村長。」我把手裡提的茶葉和酒遞上去。
「誒,來就來,帶這些幹啥。」
老村長伸手要擋,臉上卻掛著笑。
「您就拿著吧。這麼多年沒見了,咱做小輩的理應給您送點東西,您就接著吧,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請您幫忙了。」
一聽我有事相求,老村長這才把茶葉和煙酒接下。
「你說,只要我這個村長能幫的,肯定得幫,你們年輕人現在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我們做長輩的,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
我露出笑臉:「老村長,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跟您打聽一個人。」
「誰?」老村長給我和陳青野一人遞了一杯老茶。
「何箐箐。」我喝著茶,裝作不太在意地看了一眼老村長。
他轉過身的背影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明顯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