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握了下小魚的手,抓起一張宣紙擦凈手心的汗,提筆重新寫。
這一封「招供書」遞上去。
隔天,幾十御前侍衛帶著宮中賞賜來了。
「世子爺能想通,皇上高興得很。」
我們又一回賭贏了。
我的小魚聰明狡黠,從不被規則束縛,使著巧勁將我從不義之地拽了回來。
「又年,快誇我誇我!」
她衝著我笑,饒是我眼前重影,也能看到她明晃晃的笑。
我真想往死里誇她。
苦於詞彙貧瘠,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竟講不出悅耳的話。
最後也只憋出一句。
「此番多虧了你,太子該記你一功。」
小魚嗐了一聲,收起笑,懶得搭我話了。
我可真是個蠢人!
她繞著新桌椅轉了兩圈,想想還是不爽,又坐回我跟前。
「你那叫畫餅式表揚,那不好。好的誇誇啊,要誇得細緻而具體——比如你說一句『小魚你好聰明啊』,我聽到一定會很開心。」
我從善如流,立刻改口。
「小魚你好聰明啊。」
「哎!」
她美滋滋地應了。
6
那竊國賊被我們哄住了,宮中賞賜不斷。
我們的牢房裡添置了許多東西,有了拔步床,有了衣箱,有了書桌。
若非沒有窗戶,這便像一個家了。
獄卒打通隔間牢房,中間落了一扇屏風,我們沐浴更衣都不必擠在一處。
我終於敢鬆懈下來,與小魚聊天,聽她唱許多奇奇怪怪的歌。
她好愛笑。
吃到了東坡肉會笑,有了銅鏡和梳子會笑,得了一隻新的泡腳桶會笑,泡個花瓣澡會笑。
睡夢中囈語兩句,也是嘿嘿樂著的。
許多時候我本不想笑,聽她哈哈哈的,我也就隨著她笑起來了。
只是我的笑聲短促而蒼白,往往出口便覺古怪,又自己壓下去。
自小,父親教我行走坐臥,教我君子有九思,色思溫,貌思恭,對人要面容溫和神態從容,這才是好的。
到上了學,夫子又歸束我德行品格,嬉笑怒罵、行事張狂都是不妥當的。
我學了好多年,才學會一個喜怒不形於色。
越是長了年歲,出入雅集,身邊真性情的人越少。
誰也不會拍著大腿哈哈大笑,不會笑得左歪右倒前仰後合,那叫狂生。高門貴胄里,狂也是掐著尺度的狂。
而小魚會說:「又年,想笑你就大聲笑,放開了笑,敞開了懷的笑。」
「你別憋著氣兒哼哼哼,聽著跟陰陽我似的。」
我只好閉住口。
夜深人靜時,我張嘴,閉嘴,感受呼氣與吐息,思考放開了的笑聲是該發自胸腔還是喉嚨?
漸漸的,我那笑聽著也有了幾分爽朗。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有時甚至不需聊什麼有趣的事,她只消坐在那兒,一開口,我的唇角便會牽起來。
是我平生二十一年,最鮮香快活的一段時光。
7
內務府派來侍女四人,伺候我們沐浴浣發。
圍著小魚的那兩個是十四五的年紀,來我跟前的兩個卻是十六七的身段,拿催情香熏了衣。
小魚是一點沒多想。
她不在意我,也不留心什麼香,去屏風另一頭坐進浴桶里洗澡,我都能聽到她拿澡巾搓泥的聲音,很有節律……
還胡亂唱著歌。
「嚕啦啦嚕啦啦 嚕啦嚕啦咧,嚕啦嚕啦嚕啦咧!」
「我愛洗澡,烏龜跌倒,嗷嗷嗷嗷!」
「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嗷嗷嗷嗷!」
什麼跟什麼。
我笑得直想扶額頭。
待藥浴桶中的水溫合適了,我把腿放進桶中。一旁立著的侍女立刻屈膝跪下,笑盈盈地抬起兩手要來撫我的腿。
「奴婢伺候世子洗腳。」
我受傷的小腿驀地緊繃,差點一腳踢上她命門,又逼著自己卸下勁來。
不能殺。
新帝盯著我。
於是踩翻木桶,水混著藥渣淋了她半身。
「啊!」她驚叫:「世子您……?」
「再去給我燒一桶水來。至於你,只管咧開嘴哭,會的罷?回你們主子時就說恭王世子傷了身,不能人道。照這麼去回話罷,沒人會殺你。」
這侍女連連點頭,哭得挺像回事。
小魚在屏風那頭喊:「咋啦咋啦?出啥事了?」
我說「無事」,小魚也真信了:「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
哎。
她是當真不上心我。
要等她舒舒服服洗完澡, 嗵幹頭發, 把臉和手抹潤了,她才惦記起我。
「又年又年,你洗香香沒有呀?」
嘴上調侃著我,手腳並用地從我腳邊爬向床里側。
自打某日她睡夢中一翻身滾了下床去,痛斥「什麼狗屁雙人床,床寬一米二怎配做雙人床」後, 我就一直睡在外側了。
這姑娘當真不知名節何解,竟不顧我還醒著,抬起她自己的腋窩聞了一聞。
「嘿嘿,我好香。」
又冷不丁地湊到我脖子旁邊,也深深聞一口。
「嘿嘿嘿,兄弟你也好香。」
我真是……
從前習武, 梅花樁上站一個時辰都沒這麼難捱過。
我以掌根抵住她的額頭往外推,只覺著自己這條手臂從沒這麼虛軟無力過。
「小魚, 不可胡鬧。你還要不要名節了?」
小魚倒是振振有詞:「我都快死了, 還要什麼名節?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我驚得忘了呼吸。
「你想, 怎、怎麼快活?」
被她聞過的那一小片皮膚,已經熱辣辣地發起燙來。
顏煦之啊顏煦之, 你怎麼變成蠢人了?她是這樣洒脫荒唐、不拘禮節的姑娘,還能是怎麼快活?
我既怕拖拖磨磨,拖得她沒了興致。
又怕答應得太快, 顯得我像個小人。
我神飛天外,千八百個念頭在腦子裡亂撞,抓不住一個。
——我腿不好, 理應在下邊……
——但小魚,不像是個勤勤懇懇願意出力的……
——實在需要我在上邊的話, 腿疼也不是不能忍。
——天爺!她怎還不動, 是紙上談兵麼?
——可我也不敢亂動,這實非君子之道。
——我該藏在被子裡脫衣?還是坐起來脫?
——我還沒有剪指甲沒有刮鬍。
顏煦之啊顏煦之,無名無分的, 你在想什麼!怎能如此!
我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不敢再動, 深吸口氣,閉上眼。
「你說得對,何須拘泥於名聲禮節?人生到頭,快活二字。」
「小魚, 由著你心意來罷。」
她咯咯笑了一會兒, 背過身去, 半晌未見作聲。
……是在脫衣麼?
等待的滋味實在焦心, 我側身去看。
牆上好一隻清晰的手影, 被燭苗照大。
她的袖子捋到肘,兩隻手很巧,王八變野狗, 野狗變黑熊。一定是在藉手影罵我。
罵的什麼, 我還在思索。
小魚突然回頭,瞧見我,被嚇得一激靈,一掌呼在我鼻樑上。
嘶, 痛。
痛極了!
她竟然還強詞奪理:「你不是睡了嗎?擱我背後直勾勾盯著我幹什麼?陰森森的嚇死人了。」
分明是她說想快活的。
怎能如此……不講道理?
我轉身捂著鼻子,等這陣疼扛過去。喜怒憂思七情六慾輪著糟蹋我一遍,一整夜是再沒合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