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三女,雲遊至此的仙人留下判詞:
一女為後,一女為將,一女為娼。
如今長姐是皇后娘娘,二姐身在邊疆……
那就只剩我了。
1
仙人云游到大周朝的那天,是皇后娘娘千秋宴。
長姐一身華服,溫柔端莊地坐在上首。
她生得貌美,身份又尊貴,是周帝舉傾國之力養出的明珠。
民間傳言,
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皇帝也會遣人去摘下來。
宮宴未到時辰。
台下的臣子們都圍在父親身邊恭維,
說他好福氣。
膝下三個女兒,長女羋惠母儀天下,次女羋璋巾幗不讓鬚眉。
「至於三小姐……也是很活潑的嘛!」
一眾叔伯們摸著我的頭尬笑。
大約生的孩子多了,總有一個是來討債的。
我不如長姐溫柔美麗,也不如二姐武藝高強,從小就是讓夫子最頭痛的皮猴子。
我撇了撇嘴。
忽然看到天邊飄過一塊青色的雲,雲上……竟然有一個人!
青雲驟然便到了眼前,仙人鬚髮花白,他看著父親撫掌大笑兩聲,復又嘆了口氣。
在座的人都驚住了。
父親思忖著問:
「仙人何意?」
那老頭緩緩開口:
「相爺可有三女?」
父親點頭。
「羋氏三女,同源不同命。」
「一女為後——」
高台上的長姐頷首執禮。
「一女為將——」
父親的眉梢也浮上幾分得色。
然後仙人便不說話了。
我年紀小,性子急,忍不住去扯仙人的白鬍子:
「老爺爺,您還沒說完,那還有一女呢!」
周遭的人也好奇地望過來。
父親板著臉拍開我的手。
「沒規矩的皮猴子。為父我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別給我惹事就好。」
我不依不撓,眼巴巴地朝那仙人看。
「兩個姐姐都有大本事的,那我呢?我日後是王妃?還是富商?或是女俠?」
背靠羋家這棵大樹,總不會混得太差。
仙人又長嘆一口氣。
青雲浮上半空,寒風陡然而生。
「周朝氣運將盡,羋氏——」
「一女為後,一女為將,一女為娼!」
2
爹下了死命令。
「羋舒!從今日起,你不許踏出羋府半步!那些個三教九流,若是再叫我瞧見你們來往,我就打斷你的腿!」
相府的女兒為娼女,滑天下之大稽。
爹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素日裡愛結交朋友,上至皇子公主,下至車夫商販,壞了名聲。
「說不準什麼時候讓人拐了去!」
長姐的千秋宴上,原本不少人家想替自己兒子說親,明里暗裡打探爹娘的意思。
可是那白鬍子老頭一通亂說以後,再也無人敢上門。
我羋舒,一時間成了京城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我扒拉在地上潑皮耍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羋丞相眼睛一瞪,就要去請家法——
「你個不肖女!這幅樣子,日後如何嫁得出去!」
我一咕嚕爬起來藏長姐身後,皇后總也不動的金步搖叮鈴作響。
「誰要嫁人,我才不嫁,一輩子都不嫁!就賴在家裡,就賴你——」
「長姐救我——」
爹更氣了。
「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
棍子被長姐溫溫柔柔地攔下。
「爹,消消氣。」
君君臣臣,縱使是父親,也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我躲在長姐身後做鬼臉,聽她勸道。
「那老者不過信口一言,本宮和二妹妹的事天下皆知,算不得什麼秘密,父親又何必信他?」
「我羋家的女兒,必不會淪落如此下場。」
就是。
長姐寵冠後宮,二姐殺敵無數,父親官拜丞相。
哪裡的娼館敢收我?
那白鬍子老頭分明是在弄虛作假,說不準過幾日便要來府上,說什麼「破財免災」。
要相府付他銀子。
若到了那個時候,我定要將他的鬍子都揪下來,喂狗!
3
可白鬍子老頭就這麼消失了。
再也沒來。
我在閨房裡呆得長毛,連屋子裡有多少塊磚都數了個清楚明白。
父親讓我學的刺繡,古琴,書法,我是一個都學不進去,聽得昏昏欲睡。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我偷摸著探出腦袋,「吁」了一聲,喊來家養的小鴿子。
「速去尋裴兄相救!」
一刻鐘後。
裴鶴,我拜把子好兄弟,拎著一根粗麻神站在了後院牆頭。
「老三,上來!」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裴家世代武將,他的四個哥哥都在邊疆,唯留這個小兒子在京城。
家人給他取名鶴,意在閒雲野鶴,做個閒散貴公子,日後考取功名,當個文官。
可惜他和我一樣。
天塌下來有哥哥姐姐頂著,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
「老三,你偷溜出來,想去哪兒?」
「去清風樓吃酒,還是去校場射箭?或者去徐老頭家,他家養了新大貓,威風得很!」
我解下腰上的身子,扣頭就給了他一個暴栗。
「沒大沒小,叫我姐。」
慣是沒規矩的,比我還小兩歲,成天老三長,老三短,心思野的很。
「我們買青樓!」
「啊?」裴鶴人傻了。
我墊了墊錢袋裡的銀子。
「京城最大的青樓是哪個?走,我們去買下來!」
既然那白鬍子老頭說我日後為娼,那我就提前去當青樓的東家。
還有哪個鋪子,敢發賣自己的東家不成?
4
……
我和裴鶴灰溜溜地離開了煙雨樓。
京城最大的青樓,我手裡的錢袋子,再加上裴鶴腰上的玉佩,頭頂的發冠,也不夠包花魁一夜。
「老三,那叫什麼霏雨的花魁,也太貴了吧!」
裴鶴連連咂舌。
羋府富庶,我向來沒在錢上委屈過。
可煙雨樓的揮金如土,還是極大的震撼了我和裴鶴。
白銀五十兩進門,白銀千兩過夜,黃金百兩博美人一笑,黃金千兩春風一度。
我們雖年紀小,可卻也覺得哪裡隱隱不對。
可到底是年紀小,哀嘆兩聲便忘在腦後。
「煙雨樓買不起,總有能買起得,我還就不信了!」
要不說裴鶴是出了名的紈絝呢。
他帶著我在小巷子裡繞啊繞,繞到了一條水巷的畫舫。
說是畫舫,不過是一艘破船,罩著枯草搭的蓬。
年邁的老鴇穿著褐色的衣裳,倚在矮凳上曬太陽。
「呀,嬤嬤,你這娼館,怎麼連客都不攬?」
怪不得生意不好。
老鴇抬起眼皮看我們,見是倆娃娃,嗤笑一聲。
「走走,這兒不做你們的生意。」
我還不服氣。
裴鶴給老鴇遞了銅錢,這老婦人才開口。
「水巷裡的娼館,不比街上的花樓,沒那麼多花樣。」
「做工的漢子夜深了,鑽進這巷子裡,交上幾個銅板,往被窩裡一靠,那女人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的。」
我啞然。
「只要幾個銅板?」
城裡的青樓我們都問過了,最便宜的,進門也要五兩銀子。
老鴇又嗤笑一聲。
「窮人家的,不賺這幾個銅板,家裡的娃都得餓死!」
我朝那破船里看,這才發現——
船上的女子大多上了年紀,好幾個懷中還抱著孩子,臉上的表情,又慈悲,又麻木。
這和煙雨樓,一點都不一樣。
「貴人們,皮肉生意換一碗飽飯,這才是娼啊。」
我渾身一震。
5
我買下了清水舫。
就是那艘破船和上面的女子。
名字是裴鶴取得,他說為了活著,清清白白。
原打算買下一間青樓,讓花魁娘子給我歌舞,再喂個葡萄,喝個小酒,甚美。
可看著破船上的女子,暴露的衣裳,麻木的神情。
我都還在那兒站著呢,一個黑臉漢子急哄哄地丟下幾塊銅錢就往船里鑽,渾身臭得很!
沒忍住。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臉上已經掛了彩,黑臉漢子罵罵咧咧,裴鶴拿著刀擋在我身前。
只消幾眼便瞧得出我們倆非富即貴,那漢子沒敢惹,走了。
我抹了一把臉。
啞著嗓子。
「以後別接客了。」
方才臉上表情紋絲不動的女子,突然一個個神情激動。
「不成!」
「難不成要餓死我們!」
「絕對不成!」
我不讓她們接客,竟比伺候那臭烘烘的黑臉大漢還要可怖。
老鴇嘆了口氣。
將錢袋子遞還給我。
「你還是走吧。」
「接了這錢,卻要斷了大家的營生,這世道有骨氣的人活不下來。」
拿在手中的錢袋子突然重到手疼。
我咬了咬牙。
「你們隨我來,到我府上做些個丫鬟婆子!」
不過是一船女子,我央著父親,總有辦法。
裴鶴牽住了我的袖子,微微搖頭。
那老鴇訝異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拒絕。
「這水巷裡的船,幾十條不止,貴人顧得上一條,卻也顧不了全部。」
「更何況高門大戶更是勢力,不把人命看在眼裡。咱這船上,也不是沒有高門裡扔出來的。」
既然不肯隨我走,我低聲問:
「去尋個好人家呢,總有人要討媳婦的。」
剛剛那黑臉漢子瞧上的姑娘,看著和我二姐一般大,卻已經拉扯著兩個孩子了。
她在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討一個媳婦,要喂三張嘴,哪個肯干賠本的買賣。」
「我娘家兄弟六個,沒一個討著老婆,村頭都是餓死的人,吃飽一個都難。」
這也不成,我又問:
「那去官府討個營生呢,我朝不拘女子從軍,前線都有女將軍……」
「呵!」
老鴇冷笑一聲。
「女將軍前後幾百個漢子護著,用上好的兵器和盔甲,難不成是靠她自己當得兵!」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
不是的,我二姐自幼習武,一腔忠君愛國的將心,在沙場上從來不懼敵人……
可是那老婆子說的也沒錯。
父親安排了護衛,長姐也安排了護衛,他們前往疆場的唯一使命,就是護住二姐的性命。
如此說來,這世道,貧苦羸弱的女子,被夫家棄了,竟沒有別的活路!
我最終還是將錢留了下來。
「裡頭的小孩兒發熱,去醫館看看罷。」
「這錢收了,我便是東家,我……不插手你們營生,可有著這份錢,日子便寬裕些,遇著不想接的客,便趕他走!」
6
烽火連三月。
長姐的千秋宴大擺七個日夜。
但二姐始終沒回來。
北疆又陸陸續續打了六個月的仗,一退再退,如今固守嘉峪關。
她捎了一封家書回來,拆開,卻是空白。
那日父親執著空白的信紙,沉默了很久很久。
二姐剛去沙場的時候,送回的家書里密密麻麻,寫滿了壯志。
她要建功立業,要驅除韃虜,要將大渝鐵騎徹底趕出大周的疆土!
可邊疆苦寒。
於是二姐要糧草,要棉衣,要兵器。
曾經也是皇帝親封的「紅纓」將軍,親筆題的「巾幗英雄」。
可遞上去的請旨,石沉大海。
二姐央著長姐去問,央著父皇去問。
皇帝哈哈一笑,摩挲著長姐的手。
「阿璋當了將軍還不成?那,去將庫房的藍玉頭面取來,夜明珠也取來,賞她!」
二姐這才知道。
原來所謂的「紅纓將軍」,並非皇帝賞識她的武功謀略,而是賜給寵妃的恩賞。
一桿紅纓槍,和耳墜的珍珠,頭上的玉冠,並沒有區別。
要封賞,拿去!
要糧草,沒有。
宦官粉白著臉,掐著嗓子傳旨。
「將士養著是要打仗的,仗打不贏,還敢同孤要銀錢?」
可是二姐分明說,潼關那仗是可以贏的!
老將孤守四個日夜,最終彈盡糧絕。
破布衣裳,草皮樹根,如何能打得過吃肉喝酒的敵軍!
仗打不贏,就沒有糧草。
沒有糧草,就打不贏。
我憤憤不平,想要出聲,卻被父親一把拉下。
他跪著領旨,頭垂得很低,很低。
再後來,二姐寄來的家書,父親再也不往坤寧宮送了。
直到二姐也意識到什麼。
再寄回,便是一份空白的家書。
我和裴鶴想著法兒給北疆偷偷送錢,被父親發現,那天他提著棍子,把我屁股都揍出了血。
「逆子!什麼都敢做!」
「你知不知道,上一個偷偷寄錢出去的,全家都被斬了!」
我咬著牙流淚。
「路這麼遠,你們兩個小兒,這錢途中被昧了、搶了、丟了,都不知道!」
我含著滿口的血腥味頂嘴:
「那我們就什麼都不做嗎!」
孤零零地把二姐丟在邊疆。
什麼都不做嗎?
7
京城的難民越來越多了。
江南水患,西南天災,北境戰亂。
有時行走在路上,左邊是煙雨樓一擲千金下的靡靡之音,右邊是皮包骨頭餓死在路上的人。
裴鶴偷偷從後牆帶我出去的事兒被發現。
父親把我鎖在閨房裡。
我只能從府中丫鬟婆子臉上的神情里,窺探幾分外面的樣子。
裴鶴到底是裴家人,父親不好駁面子,允他偶爾來尋我。
「老三,怎麼不好好吃飯。」
我擔心。
如果逃難的人已經到了京城。
那嘉峪關……是不是也破了。
二姐還好嗎。
裴鶴的哥哥們,都還好嗎。
我們彼此沉默著。
裴鶴擠出一個笑。
「小老三,人不大,操心的事情倒不少。」
「京城裡的難民散了,放心吧。」
我睜大了眼睛。
「真的嗎?」
「真的。」
他點頭。
「我來的路上,路面乾淨,街巷安靜,煙雨樓又開張了,京城裡沒有難民。」
裴鶴是不會說謊的。
這小子從小說謊鼻子就發紅。
於是我放心了,大口炫了兩碗米飯。
「也不知道二姐現在怎麼樣了,嘉峪關是不是在下雪?她都好久沒有寫家書回來了。」
裴鶴摸了摸我的頭。
「要反天啊你小子。」
「想知道你二姐的消息嗎?」
裴鶴一句話止住了我想要揍他的手。
「快說!」
我兇巴巴地盯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裴家的家書。
家書是裴鶴大哥。
裴大哥一向穩重,是裴家四兄弟里的頂樑柱。
他在信里說,他和二姐定了終身。
「我二姐她!——」
「祖宗,小點聲!」裴鶴連忙來捂我的嘴。
我太驚訝了。
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怕裴大哥,他慣常板著一張臉,和我爹一樣,言辭甚少。
二姐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居然會喜歡裴大哥!
而且,
「他們怎麼就私定終身了?我爹爹不知道嗎?他們拜堂了嗎?」
「裴大哥怎麼在信里話都這樣少,這麼大的事情,就這麼幾個字。」
這些問題,裴鶴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搖搖頭。
既然二姐家書不說,那自然有她的理由。
不過要成親,總得回京城吧。
我都一年多沒見二姐了。
「等二姐回來,定要罰她同我吃酒!」
8
二姐還沒回來,宮中先傳回了好消息。
長姐懷孕了。
這是周帝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之前不知道怎地,後宮佳麗三千,誰的肚子都不見動靜。
皇帝大悅,在朝堂上下旨,要為長姐和嫡子建造恢弘的摘星閣。
摘星閣高三十九層,每一層都要鑲滿玉石珠寶。
他說長姐是仙人都承認的皇后,素有仙緣,是大周的福祉。
消息傳回羋府,父親臉上的溝壑更重了。
國庫虧空,賦稅繁重,連年戰敗。
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肆建造摘星閣……
第二日,父親在朝堂長跪不起,懇請皇帝收回成命。
我和裴卿不知宮內的消息。
只知道夜裡,父親從宮中回來,額角通紅,眼睛也紅。
「洛御史死了。」
死諫。
撞死在金鑾殿上雕龍的立柱上。
粉面的公公笑眯眯地跟在父親身後。
我倉皇地扯住父親的袖口。
洛御史死了,那父親呢,是否受了牽累,是否被責罰……
「恭喜羋國公,恭喜羋三小姐。」
我看向父親,卻見他閉了眼,留下兩行清淚。
不降反升。
洛御史的屍身被草草扔到了亂葬崗,父親卻加封了國公爵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羋惠是羋家的長女,摘星閣是為羋惠建的。
父親的國公之位,濺了洛御史的血。
送走那宦官,我輕聲說。
「我進宮去找長姐。」
周帝如此寵愛我的姐姐,那長姐的話,他總該能聽進去幾分。
長姐從來不是喜好奢華的人,她愛讀書,愛種些花草,幾朵小花就能欣喜很久。
上個月聽說城內餓殍,她專程託人送錢送東西出來。
御賜之物不可輕易轉賣。
長姐送出來的,都是自己攢下的錢財衣物,和當年從羋府帶走的東西。
這樣的姐姐,怎麼會揮霍民脂民膏去建造摘星閣。
「荒唐,你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許去!」
我急了。
「那就這樣看著嗎,爹,你知道外面都怎麼罵姐姐的嗎?」
「就連府上的人出門都被人砸石頭,我昨兒都瞧見了。」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羋惠是皇后,羋璋是將軍,唯有你……你絕對不準出去。」
未盡之詞。
是那位仙人的判詞。
9
我又一次放出了我的小鴿子。
半夜三更,裴鶴癱著臉單腳立在加高版的後牆上,腳下是豎著的鋒利鐵片。
「老三,如果不是我輕功好,今晚上就得扎死在你家後門。」
我心虛地縮了縮頭。
「裴鶴,快帶我出去,我要去見長姐。」
但他沒動,手上也沒帶繩子。
「老三。」
「皇上下了禁令……坤寧宮封了,沒有人能進得去。」
「那我長姐怎麼樣了!」
「皇后娘娘身懷有孕,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可要我如何放心。
動盪的朝局,已犯眾怒的恩寵。
觸柱而亡的洛御史進宮前,用血寫了文書,字字句句,都在說姐姐是妖后。
我不懂,明明下令揮霍的人是皇帝,明明強征賦稅的人是酷吏。
可為什麼,要將一切罪名安插在長姐頭上。
她根本就不想要摘星閣。
自古「妖妃」都是什麼下場,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明白。
但變故來不及讓我想太多。
長姐的平安尚未可知。
父親便一病不起。
這下沒有人能將我束縛在後院了。
我徹夜守在父親塌邊,看他消瘦的面容和越發深沉的眼。
「羋舒。」
他喊我。
「從前我想,站得夠高才能護住你們仨姐妹。」
「可站得太高,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國公,丞相,外戚。
我們羋家,和周帝牢牢地綁到了一起。
我俯下身,將臉貼在父親手上。
「爹,我聽裴鶴說了,外面的情況都在變好,城裡的流民都沒有了。」
「二姐和裴家哥哥們都能征善戰,大周不會有事的。」
父親眼中划過訝異,復而頷首。
「那就好,那就好。」
可惜我垂著頭,沒有多看幾遍他的眼睛,也就自然沒讀懂他話中的深意。
10
大周最尊貴的嫡子呱呱落地。
再次見到長姐,是一年後,小皇子的滿月禮。
摘星閣耗盡了國庫最後的餘留。
可長姐發冠上的翠玉鳳凰依舊栩栩如生,大殿依舊是金碧輝煌。
美人彈唱,赤著足搖動著裙擺。
臣子們一杯杯地飲酒,遙祝大周皇室永傳不衰。
大家似乎不知道關外在打仗,也不知道江南的水患未止。
裴鶴獨自坐在桌案前,一言不發。
過了年,他好像突然就抽條拔高,一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不止。
可他也越來越沉默。
甚至……有些像裴大哥。
二姐和裴大哥再也沒有傳回過家書。
又或者是曾有過,但父親和裴鶴都不肯告訴我。
總之,等宦官抖著腿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小皇子的滿月宴,尖利的聲音刺破大殿的喧囂——
「報!——」
「大渝,大渝破了肅城,正……正往京城而來!」
肅城?!
殿前一片譁然。
不是潼關,不是嘉峪關,而是距離京城不過百里的肅城!
我軍何時竟退到了肅城!
肅城失守,那——!
周帝正搖著九連環,逗弄長姐懷中的孩子。
聞聲,頭也不抬。
「拖出去斬了,晦氣。」
宦官面色慘白地癱在地上。
「等等!」
是裴鶴。
他不知何時起得身。
「肅城破了。」
「那……我大哥呢?」
宦官哆哆嗦嗦,老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眼看著周帝耐心告罄,長姐眼中含著淚,玉手搭在周帝的衣袖上。
皇帝像是才想起來。
自己妻子的妹妹,也在前線。
這大約喚起了他為數不多的一點耐心。
「行吧,不斬了。說。」
宦官的嗓音變了調,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把那幾句話拼湊起來。
「裴將軍,戰死。」
「裴家二郎、三郎……戰死。」
「羋將軍,重傷昏迷。」
「北疆軍十不存一……」
裴鶴僵著身子站在我前面。
我冰涼的指甲觸碰到他冰涼的手。
彼此都沒有知覺。
「裴鶴……」
上首突然騷亂起來,宮人們一臉驚恐,酒杯茶盞都摔碎了。
是皇后娘娘,暈倒了。
11
肅城血戰,大渝雖然勝了,也損失慘重。
他們駐紮在肅城內,屠城。
七日後,二姐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孝服,扶棺。
裴家三位郎君,終於回家了。
裴鶴已經七日不曾開口說話。
從前整日裡像只鴨子,老三長老三短的,突然就變了模樣。
我徒勞地跟在他身後,攥著他的手腕。
長街上一片素縞,戰死的不僅有裴家將軍,還有更多的將士。
二姐一步一步地走到裴府門前,她眼底似是深潭,面上是大病初癒的慘白。
一手握著紅纓槍,一手拿著裴大哥的牌位。
裴鶴乾澀的嘴唇動了動,上前一步。
「……大嫂。」
那是七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二姐沉聲說,回家。
裴府大門打開,迎三位郎君歸府。
等到人群散去,門窗緊閉,屋裡唯獨剩下我們仨人。
二姐的眼睛突然就紅了,她死死地咬著下唇,滲出了血。
我沒忍住,帶著哭腔喊她。
「二姐。」
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一路扶棺回京,縱使全京城的眼睛都在她身上,都沒有半分神色變化的羋璋。
一瞬間泣不成聲。
裴鶴偏過頭,淚順著臉頰落在手上,落在裴大哥的牌位上。
裴承兩個字。
是二姐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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